100%

習齋記餘卷四

上本庠王廣文書

  數月來,師臺起居少候,歉歉!偶聞張學使書報薦行優【編者按:「張學使」原作「張學書」,據文義乙正。】,未審果否?然心已驚怛無地。某聞「無其實而竊其名者不祥」,某輕狂浮躁,為蠡人士所不齒,師臺宽典,不以劣申,恐猶有不心滿者;況特加優薦,以萃人譏誚,以傷師臺知人之明,而重某之大不祥哉!且蠡庠雖未必有顏、閔其人,而老成謹厚者有之,孝友端方者有之,樸誠廉退、懍懍學規者有之,詳加採訪,固自不乏;若果以狂妄後輩充之,其為學校之辱大矣。

  且薦糾事雖憲臺例典,國朝來本庠諸師從未有舉行者;師臺為風俗士習計,一旦毅然為之,甚盛意也。儻所舉服人,其關風化之轉移者固不小;若以僕當之,必驚人聽聞而開直士之口。在師臺欲榮僕而適辱之,他日必有悔之無及者,萬萬不可!不然,考畢某即遠遁,呼名不到,司事者將何以置對?不宣。

初寄王法乾書【壬寅】

  士生於三代以前入道易,生於三代以後入道難,非資質不相及也,非學力有不若也,非詩、書有不足也。蓋古者禮樂作於上,風俗美於下,人生八歲,則內則、少儀、弟子職等童而習之矣;十五入大學,則誠、正、修、齊、治、平之道幼而講之矣;且祖父、師、友勸勉者惟此,朝廷、令宰官賞者亦惟此;故人行止出入,耳目性情,日與道相成,而不自知也;孰有譏笑鄙夷以阻之,浮華奇巧以分之,詭誕異端以亂之者哉!迨秦漢而降,數千載之大防盡壞,數聖人之制作盡湮,不惟無禮、樂之陶淑,風俗之薰沐;且有詩、文、曲、賦一切浮華奇巧之技,以蠱耗人之心思,儀、秦、申、韓、楊、墨、佛、老一切詭誕異端之徒,以蒙惑人之學術。間有氣稟差倔強,傑然欲脫其罟而見吾性者,世方驚其異而訾議之、辱詈之,共譏笑鄙夷,真有如狂國之炙其君者。故當吾世而為士,非有斷然不覊之志,解網羅,斬荊棘,必不入也;非有毅然不奪之守,立持操,忍撓惑,必不久也。

  某初知異端之亂吾道,遂痛拒之,親知為之惑者,必委曲解諭,非大有事務,寺觀必不入,非果係親屬,僧道必不友。若偶交之,亦必多方開曉,思拯救之,以今日之僧、道,皆吾中國可憫之人,非猶西胡伽摩,前代安、廣作俑之輩也。是以著誅佛論,以明愚見。初知時文之喪吾志,遂棄其學,不讀時文者八年矣;間於臨場讀幾首,亦入會文社,姑為親計耳,大不欲以此誣終身也。是以有觀文賦、重徵舉等作,以寄慨。初知誠、正是為學根本,孝、弟是為學作用,經濟是為學結果,嘗用力為之;第才智短淺,工夫作輟,所以朝鼓夕動而輒衰也。畫虎類犬之懼,方深於中,而人之惡異者已痛入骨髓矣。有笑為狂者,有鄙為愚者,有斥為妄者,有訾為迂闊,目為古板,指為好異者;甚至望而譏,迎而拒,呼朋引類而辱笑之。某志非百煉,助鮮同人,喫此等不過,而所業遂以塌壞矣。然其實,因吾之稜角忿戾以致之也;迄今平旦拊心,對書發歎,非不自痛、自惜。

  前者因會文於族兄參兩處,兄自外至曰:「人言法乾王子顛矣。」予叩所以,兄曰:「惡僧、道也,斥佛、老也,焚時文也,讀五經也,居恒必衣冠也,持身以敬、教家以禮也;故鄉黨遐邇有『風』名。」予聞之瞿然驚喜,大呼曰:「焉得天下秀才皆如此『風』?庶太平復見矣,深幸吾耳之一新也。」參兄曰:「真吾弟友哉!」予曰:「豈敢云友,真吾師也!」因思足下改圖之速,期許之大,灼見之智,力行之勇,誠可謂解網羅,斬荊棘,斷然不羈者矣!以此立持操,忍撓惑,自必毅然不奪;而蠡吾道學之風,千載未闢之氣,庶其自此開矣。伏望進以中和,期以大化,則吾將恃為斯道宗主,而既頹者或可復起也哉?餘悰縷縷,統俟躬謁盡意。不宣。

與王法乾書【其二癸卯】

  自昔仰如山斗,深之寤寐,書成一幅,乘便欲達,而不果者數次;惡其不專也,而又無價,故特遣愚徒奉上;隨亦蒙金玉之錫。已而敝里九老曰:「王子有言,令吾兩人到彼。」未幾賀相公以文廟供祭遇。又曰:「王子謂家教嚴,不得出,請到彼一叙。」僕時亦以家教謝之。今則又幾一歲,寂然不相達矣。昨偶然病不能寐,忽念向不嘗欲納交於王子乎?今何久不相聞也。人子而能親賢友善,父母之志也,而可以家教諉之乎?然則何為久不相聞也?因悟其故曰,此兩傲不相下也。夫天生吾二人於咫尺之近,而以傲岸不能相助以有成,是謂褻天。吾二人既有志聖人之道,而以傲岸不能虛心以相下,是謂侮聖。中夜一思,自容無地。且王子自言家教嚴,或視其親稍有不允色,即不敢他往;吾祖於訪賢會友則不相制也。且王子令德在躬,或以道自重,即傲亦有所挾;余則寡陋卑夷,一無所得,何恃而傲!求之無所得,則必挾長一念詒之咎。韓子不云乎:「生乎吾前,其聞道也先乎吾,吾從而師之;生乎吾後,其聞道也先乎吾,吾從而師之。吾師道也,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!」久疏音問,僕之罪也。且僕於道義之交,素非不知勤矣。聞徵君孫先生,每夢馳於河南矣,聞五修王子,嘗於易水奔數百里以訪之矣,聞祁陽刁先生,嘗三往親炙之矣;而於咫尺之王子,竟以傲岸故不能躬造以證業焉,是遠求而近遺也,又僕之罪也。褻天侮聖,僕實為之,王子乎何尤。謹自前一日齋,卜於廿六日起強病之身,策不駿之馬+蒙,踵門拜顏,以求開我狂惑。雖然,不可不預達也,謹達。

與王順乾書 【丙午】

  某嘗疑:朋友者,天性不如父母、兄弟,情誼不如夫妻,義勢聯屬不如君臣,而得與四者列而為倫,何也?及生世二十年後,稍立鄙志,欲求聖賢所謂仁義者;顧粗心浮氣,以為獨立獨成,一往而比肩程、朱,左右孔、孟,何須於人哉?未幾,而顛跲仆折數四,不能振,反按已往所為,無一可語於仁義者。始嘵嘵四望求一嚴師責成而不可得,求一稍同志之友提挈而又不可得,困苦憔勞,卒無以救,而幾廢矣。天惠愚昧,近產喆人在十里內,是以登門拜教,而得與令兄交。

  夫以愚之粗率,遇令兄之高尚,誠惴惴然恐兩傲之不能相下,其作價之書,足下所已見也。及一見懽然,各遂生平,殊無毫絲觸忤,自以為千古之奇,不世之會,雖家人亦驚為天生地設,一對佳朋友也。既而復得二賢不鄙,肯辱同社,高賢濟濟,光我座筵,喜可知也。每中夜思及,不禁失笑。令兄又嘗謂予曰:「六弟剛決,它日可以獨立。」令四兄志氣駸駸,學養日進,某正如窮夫求升糲、幅縕不之得者,一旦珍羞方丈,文繡盈笥,何樂如之!然維向者備嘗無友之苦,故視友至重;備歷得友之艱,故知交友最難。每會後或覺稍有相褻、相猜之萌,即憂之至食不甘、寢不寐,而不謂足下已大離於中,屢欲罷會;噫!何至於此極也。

  且僕之於令兄也,面語則弟之,公稱則子之,事之在師友之間;而令兄不欲受也,故拜則見答,亦嘗先拜。令兄之於僕也,誤以兄事,而僕不敢當也,故每拜心輒缺然,恆欲先拜;而二賢實附令兄之列焉。令四兄雖偶值蹇運,僕觀其志,終必有所樹立;獨憂足下稍迫之則靡而不起,少宽之則縱而自用。今年方弱冠,智識未擴,踐履未實,事親從兄之際尚多出入,其最末文路未清,而僕奉之一同令兄而無差等,恐徒長足下虛驕之病而終身無所進也。是以不拘嫌疑,不介形跡,而有子思、顏般、王順、長息之說,而又不謂足下之欲棄僕者已云驕慢矣。

  不知責僕在禮文之際乎?進此則師禮矣。足下勉力至於孔、孟,則僕執贄有日,今茲未敢也。抑或在眉睫氣色、言語抑揚間?恐賢者正宜借此為錯磨,不宜以此相責也。又或果多失禮,或不合宜,則頻頻責善,僕樂受也。顧素不責善,而一旦欲相棄;僕面質畢,起而拱揖謝過,足下又不起,且不豁然快釋。夫反驕慢者,謙敬也,足下之謙敬如此乎!僕知足下必欲得一不俟人責、自無過舉之人而後心服與友。使僕學詣至此,則有來學、無往教,恐不登門納交於令兄。足下烏得友之!又知必有以僕粗浮之態,幼時之惡,為足下言者,以至積輕至此。僕聞古有盜蹠者,壽八十。假令三十餘歲時,一旦改心易慮,以堯、舜為宗,以仁、義為學,足下何以待之?又足下必以「無眾寡,無小大,無敢慢」為責,僕亦以此自責,然亦不可無辨。古之君子,媚于天子,媚于庶人,果一愛乎?畏天地,畏君親,畏百姓,果一敬乎?足下何以教之?又使有喪心求合,不論人年齒之長幼,造詣之淺深,一以尊奉媚悅為事,此孔子所謂便佞善柔者,足下何以處之?自別來,一路躊躇不釋,連日飲食無味,夜中輾轉不寐,皆思自今以往,所以待足下者不能定也。將屈媚下禮,以求悅乎?恐益長足下之虛驕,而僕之本色亦失也。將如僕所云「聊為差等,盡輸己意」,以贊足下一籌乎?恐過奉者已惡其驕慢,而反復降之,其不益取辱乎!僕幸矣,幸承教得自檢疏躁,又幸令兄不我欺,或不至申公髡鉗也。

  夫以行己不淑,將為人所厭棄,而猶呶呶贅辭焉,僕雖無恥,猶不至此。特以三載來,荷尊君先生寵遇,感令兄心交,儻不盡吐所懷,則負尊君,負令兄,負足下,而亦自負矣。敢布腹心,以求不愧令兄「相交如一人、不介形跡」之教;幸勿見而碎之,姑存凡案,每日抑志勉閱一二過,庶罪僕之心有漸減者。再祝。

與張爾韜秀才書

  累聞郡中客及彭九翁,知貴體康健復常,不覺頂祝!聞九翁頻稱詩學有成,意賢者謂今世惟詩可作耳。「賦詩不能退敵」,高將軍言之;「五字破心」,程先生戒之;或精神無所用,姑為是以寄情,定知賢者不滯情也。

  但令先大父一腔忠憤,上衝霄漢,英靈竟有所未遂,當發為暴風,激為迅雷,鬱鬱乾坤中,非有功勒鼎彝、被澤蒼生、大沛康濟者,蓋不足伸此;誰為任之?令先叔祖發明性體,獨衍孔、孟二千年正旨,周、程、張、朱當拜下風,躬行醇德,僕嘗曰:「謙光和易,使人驕氣自阻,無如張石卿者。」法乾嘗曰:「樸誠愷惻,德餘於才,推石卿先生第一。」為沂公者,誰之責乎?願省有用之精神,益光先緒!

  僕戇愚性成,出言無序;且數載來久思對案一酣叙不可得,茲舍弟士倧入郡,特使拜教,不覺喋喋,幸熟察焉。

與劉煥章論禮書【乙卯】

  禮定自先王。自宋儒僭妄,敢為起義,而自用、自專之罪不恤;非天子不議、不尊、不信之大義晦,孔門祖、孫閑世之大防決矣。故某於國朝之制,確遵不敢外,惟祭五祀,斷自法乾,謂雖聖人復起不能易;故各於所王一祀,不敢頻瀆,亦不敢祫祭,仍懍然奉周公制作之舊,無所作也。今當禮法塗地之時,而吾三家毅然從事,固將求合於禮也;非以苟異於俗也,亦非以禮自我出也;務使神人各安;一人可行,人人可法,遠不謬聖,近不悖王,斯可耳。

  顧法乾於祭內、外神,齋戒簡略,亦不遵古人時祀之舊,凡事失之苟且,僕向已痛切言之。翁又好頻瀆鬼神,全不考究時王之制,古聖之禮。夫一家有一家當祭之神,一神有一神當祭之時,一時有一時當行之禮,其間儀文、度數,各有定則,非人所得而增減之也。即有增減,亦或時制未盡善,少參古禮行之,非敢妄任胸臆,以己意為增減也。以己意為增減,是徒苟異於俗矣,是以禮自我出矣,豈曰求合於禮者哉!

  且今之惑於異端,大干法紀、大亂典章者,莫過於元旦通設「天地三界真宰」之牌;狃於貪昧,甚為無稽、甚為無識者,莫過於家宅六位一主。自秦人廢尸,而始使後世死其親,祭不言、不動、不飲食之木。然木重桑主猶古也,使神依之,故稱「主」。諸神共牌,何義也?「六」之一字何昉也?蓋世人不知宅祀中霤,而以貪迷妄誣創為財、福二神,共門、戶、井、灶而為六也。孔子云:「富貴在天。」豈媚神所可致!神亦豈有得私財貨以與人者乎?甚而竟指狐、蛇神事之,尤妄之妄者矣!福善禍淫,上下神祗之所同也,神豈有專司福人而不禍人者乎?即有之,又豈違禮瀆祀所能邀乎!況古先王為生民而索鬼神,備法物以享百靈,至猫、虎、昆蟲之神而不遺焉,豈猶忽財、福之未悉乎!其不經明矣。賢如煥翁,而元朔有天地前叩首之失,家宅有六位共主之拜;法乾即不拜天地,亦未免五祀元旦一祫,僕竊為二賢不取。

  吾儕窮處茅簷,非有生民政事之任,宗廟會同之舉,國邑邊疆之務,止此修、齊、學、教之責;其修、齊、學、教又止此冠、昏、喪、祭數事,故恃契瀆聒,伏惟垂裁。

答劉孝廉煥章書【辛亥】

  僕前所陳,不以為腐,勇往從事;晚幼輩敢不益勵,以步後塵。詳味翰教,「左提右挈,始終勿棄」二語,不勝慶幸!某年幼學淺,每抱不克有終之懼,雖我煥翁發此大志,肯俯就以共學,亦恐是倦厭世味之紛,而猛思返於清閒。久之,此學中幽獨戒懼,應接莊肅,禮文繁縟,功力勤苦,以至於經濟艱危;既不若宦途濃腴,足以娛耳目、奉肢體;又不若宦友酬酢,足以飾局面;並不若時文之虛華足以快玩弄、博名譽;回顧舊巢既失,津津世味,前路思進,復無閒地散逸,以血氣漸衰之老,何所恃而不思息肩乎!則年高志銳之翁與年幼學淺之某,其鮮終之患,蓋一也。而不意翁已為某慮,恐其一旦自廢,不得與翁相始終也。某庶其因此自策乎!

  來教又云:「但覺怠荒較前更甚,復謀所以醒醉夢者。」夫醒醉夢之法,前二語已盡,尚何言;則惟言其未必即不如此而已,言其未必確知如此是病而已。其不能確知如此是病者,苦於不覺也;其不能即不如此者,苦於不斷也。不斷,怠也;不覺,荒也。夫人日有以荒其心,日有以荒其身,日有以荒其耳、目、口、舌,雖得孔子與為師,顏、曾與為友,不能強其心而使之斷也。故荒則不覺,不覺則益荒;怠則不斷,不斷則益怠。覺則不荒矣,斷則不怠矣;常覺則斷有力,常斷則覺亦有力。四者之功過環相生,而互相成者也。然則欲求不怠,先貴斷;欲求斷,先求;覺欲求覺,先貴去其荒心、荒身、荒耳、目、口、舌者,去其荒身、心、耳、目、口、舌者,而求之道,則孔子之道出矣。法乾近日衰弱不堪言,相見當以尊意語之。

與高陽孫衷淵書【乙卯】

  博陵後學某頓首拜言,僕聞高陽有衷淵先生舊矣。聞先生孝,傳先生格言曰:「有母可事之謂富,無母可養之謂貧。」僕服膺之。聞先生友,傳博愛族姓,曲成子姪,僕服膺之。聞先生端方,傳不謁時貴,武城得人,文結鄰封錄誦,僕又服膺之。聞先生節行,傳來年出貢,歲前告頂,僕更服膺之。伊人咫尺,拜杖有心;所憾在蠡時家貧親老,先恩祖考妣時刻不堪左右違,歸博來又牽館累,不獲越境以進身有道之側。

  惟憶十年前,以醫事歸自祁,路遇貴族一翁,忘其字,彷彿是克之,大抵尊屬也。候先生起居狀,翁述「近者佛經、丹書是覽」,僕驢上跌足曰:「何為然哉?以其精微不及中庸、周易;以其得罪天地,取誅聖賢,不可勝言,聞之先正曰:『當如淫聲惡色以遠之。』何為然哉?翁歸,但道顏某以為不可。」徐思人非人不生,生於人之身而為之子,則必有父;人非人之世不生,生於人之世而為之臣,則必有君,天理也。況釋迦為梵邦世冑,又為臣子之最親者,顧舍乃父而入雪山,恝然其君之社稷、人民,而求所謂空寂,此天道之賊也。天地不能無升降、消長,萬物不能無春、夏、秋、冬,人生不能無弱、壯、衰、死,天道也。彼羽流獨逆天道而為九轉陞脫,以希長生,此天道之盜也。固宜為天地誅之,無令迷世。況其死後遞相簧鼓之妖言,雖點石頭,舞天花,何足亂人聽乎!故愚昧如僕,亦斷不為之惑;況高明如孫先生者,尤為儒林之選品,寧有為之瞞者。因謂孫翁曰:「吾儒際此異端昌熾,昧亂生民之日,不忍其害而欲闢之,亦須一閱其書,不則無由見其失而辨駁之。」翁首肯曰:「衷淵想亦如是。」不知彼時翁歸,亦曾以此語復否也?

  昨者,僕坐荒齋,讀高陽集。一客入,僕謂客曰:「高陽相公與太常鹿先生、徵君孫先生三君子,講學論道,樹幟河北,嗚呼盛哉!江村、夏峰俱得佳弟子闡緒於後,相公雖極爵位,立勛名,表忠節於兩間,其所聲應氣求者,率多青紫勢交中人,須子孫門人再有發揚於後者,其學方可昭揭千古也。」客曰:「有。有衷淵孫子,學德不僅孫氏白眉,實高邑國士也。然近者設心忘世,足跡常在寺觀,交遊愛近羽衲,觀其行狀,不久飄飄然有山谷之入矣。」僕驚起跌足曰:「何為然哉?其吾之罪也夫,其吾之罪也夫!」客怪問故。僕曰:「蠡有傑士王法乾,特立獨行,不可一世,僕聞之未即交也。已而以書相訊,亦未即交也。已而或告僕曰:『法乾自言夢參上帝,係北極真武一轉,』僕大懼曰:『吾儒有才如此,而切磋無人,致使孤立生驕,認妄為真,其如天生才之心何!』於是登門納交,相規以正,即今蠡人所稱為王聖人者是也。衷淵先生吾積慕幾二十年,不能踵門求教,以至德孤無徒,虧瑕全璧,非吾之罪,其誰之罪歟?」

  客又問:「歷代名賢,蓋多遊寺觀,友羽衲,何也?」僕應之曰:「聖王之治世也,以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。學者學六德、六行、六藝,一德不及,聖人猶以為憾;一行不及,聖人猶以為憾;即一藝不及,聖人猶以為憾也。故七十子追隨孔子,終身不去,蓋學無息時也。即獨處一室,自有汲汲不遑已事,自有津津可自娛理,故陋巷甕牖中皆足,不暇外求也。六行尤在人情、物理用功,離人情、物理則無所用功,離人情、物理用功則非儒。故曰:『鳥獸不可與同群,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!』後世之學則異是,讀、講、著作而已。但收幾冊書入目,能談,能作,遂自盈以為學矣;但行己無大壞,遂自盈以為德矣;更無所用其汲汲,又烏得其所為津津也!故遂息肩遨遊。然因行己既高於世,遂厭絕人世富貴薰灼、財色濃毒、彝倫斁敗之態。息肩遨遊與厭絕人世兩念相夾,遂不得不遊寺觀,不得不友羽衲。蓋寺觀無富貴薰灼諸色厭人也,羽衲無富貴薰灼諸色污人也。殊不知人之世即有富貴諸色厭人,猶然人世也,世之人即彝倫斁敗,猶有不親之父子,不義之君臣,不友之兄弟,不別之夫婦,不信之朋友也。寺觀則滅絕人倫之地也,羽衲則滅絕人倫之人也。是猶庭堂、谷藪然。庭堂即污穢,人處之;谷藪即絜秀,鳥獸處之。又猶人類、鳥獸然。人類盲啞,君子伍之;鳥獸即猩鵡,君子違之。且近世之君子,即視人世而谷藪之,谷藪中未始無庭堂,即取人類而鳥獸之,鳥獸中亦未始無麟、鳳。前代無論,即如今世,可及之君子亦尚多也。今世亦無論,即如吾郡,雖無聖若賢,學富萬卷,節行高潔者有之;隱居孝友,潛心經史,寂無聲問者有之,胸藏經濟、泥塗軒冕者有之;剛直不阿,守正攻邪,力行古道者有之;志在繼開,盟心林下,百年不貳者有之。此屬即不能盡引為我友,訪求其一二,相與結社,演禮歌詩,彈琴考業,互相規過而勸善焉,未始不可忘一世之紛囂,而釀一堂之虞、夏。何至足履非禮之地,身交非類之人,乃以快閒適之私乎!」客行,僕惴惴然懼也。

  學問博核如先生,德行老成如先生,品節屹卓久且堅如先生,而猶不免末路之失足,垂暮之歧念也,況無知粗少如僕,何敢自保哉!已而復猶猶然疑也,「君子之所為,眾人固不識也。」古之人有為赤松之遊者矣,有為雪菴之僧者矣。淮陰誅,酇侯獄,韓司徒明為東、北海之避【編者按:韓司徒「徒」字,據史記韓信盧綰列傳舊注索隱補(中華書局整理本第二六三一頁)。】,黃雲覆首人肯容之乎?託行赤松,詭言辟穀,庶得全首領以沒也云爾,庶以明吾為韓復秦,非以為漢也云爾。半月既沈,飛燕既上,雪菴和尚明為黃、練之逃,龍髯至臍者肯甘之乎?易經可誦,觀音經亦可誦,庶得架舟悲歌,見讓皇於地下云爾,故龍不必不魚服也。愚者千慮之一,或偶有合,想先生必有以教我。

  僕新春脫館累,策蹇拜几當有日也。萬一不出於此,則僕有所不敢聞矣。抑思交淺言深,古人所羞,況呶呶數百言於不謀面之耳,甲顏又何厚乎!所痛者堯、舜周、孔之道竟墜於地,氣數瘠薄,賢才既不多鍾,鍾毓矣,又別有所牽,儒道不將自此絕乎!不肖一種熱腸,君子當不深罪。臨楮無任東望愧懼企冀交殷之至!

與何茂才千里書【壬申】

  天之生萬物與人也,一理賦之性,一氣凝之形。故吾養吾性之理,嘗備萬物之理以調劑之;吾養吾形之氣,亦嘗借萬物之氣以宣洩之。聖人明其然也,是以畫衣冠,飭簠簋,制宮室,第宗廟,辨車旗,別飲食,或假諸形象羽毛以制禮,範民性於升降、周旋、跪拜、次叙、肅讓;又鎔金、琢石、竅竹、糾絲、刮匏、陶土、張革、擊木,文羽籥,武干戚,節聲律,撰詩歌,選伶佾,以作樂,調人氣於歌韻舞儀,暢其積鬱,舒其筋骨,和其血脈,化其乖暴,緩其急躁,而聖人致其中和以盡其性、踐其形者在此,致家國天下之中和,天地之中和,以為位育,使生民、天地皆盡其性、踐其形者,亦在此矣。三皇、五帝、三王實見諸宇宙,布濩充周,即吾夫子亦實見之其身家與三千人之身家矣。

  不幸天禍儒運,並禍世運,補葺訓詁之儒出,而聖道遂止在簡冊。迨宋家諸先生,訓詁猶是漢儒,益之以登座、講論、語錄、禪宗,而聖道只在心頭之靜敬,紙口之空文,聖人之成法盡廢。歷代不見一行禮、奉樂之治,曠世不見一禮明、樂備之家,千百里不見一習禮、演樂之人。靜眼一視,乾坤空如,人欲橫行,真可為聖道太息、人心痛哭也!曾不思「禮樂不可斯須去身」,「士君子無故琴瑟不離於側」;顧容舉世全去,終身永離乎!中庸大聖人之道,至於「發育萬物,峻極于天」,而曰「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,待其人而後行」,不明以禮為聖人之道乎?論語武城聞絃歌而笑,子游曰:「君子學道則愛人,小人學道則易使,」不明以樂為道乎?竊謂夫子之「學而時習之」,即學此習此也。

  僕不自揣,勉力於禮,嘗率三、五庸俗弟子習行於敝齋。凡家中冠、昏、喪、祭不敢不如禮。但苦樂無傳人,僅得老友張函白授一曲琴,而又老多忽忘,所謂「其終也已」,真終身大憾也。聞足下篤志樂學,又得苑洛先生志樂書,孔子之道,自此有傳人矣。又聞少學帖括、棋畫,覺其無用,即斷絕之。改過之勇,真吾友也,真吾師也。吾鄉椒山之後,深有望於足下矣!謹走尺素,用將景仰。不宣。

答何千里

  交曹生,得聞足下名,令僕方寸中絲繡一千里矣,春間寄片楮志景。茲讀翰教,自序:「平日喜平易,不立畦畛,列壇坫。十歲以上,聽人講琴、瑟等樂,便願慕之。讀『成於樂』細注,程子所言蕩滌邪穢,流通精神,妙不可言;不自知何心,期置一副器物,自己料理鏗鏘,當下便已受用難言,云云。」此等誰啟之哉?誰教之哉?豈非天生一副好樂資性,如后稷童時好種植,孔子戲嬉陳俎豆,非人之所能為也。但不精此道,不終此志,便是負天,便是不盡其性。此豈為人世虛名,為人間功業,方作此想!善乎吾兄之言曰:「非先有成見於胸中,以為可以有關係,可以擔當世道而為之也。」切實為己,使僕心折。但又謂「斷不敢自附於學者,嘗嗔人探過一層。譬如生兒長女,原是女子事,但處子口口聲聲講出來,未免羞人。如謂畜之可儲他日之用,猶是門外漢」等語;則似染於後世腐儒之見,未察於堯、舜周、孔之學也。

  以僕觀之,今世惟吾兄是一學者,豈第附其林乎!今之讀書千卷、注書百帙,自負為學者矣,僕止謂之書生。今之作八股名家、古文大家,自負為學者矣,僕止謂之文人。惟見夫習升降、周旋,從事冠昏喪祭、宗廟會同者,僕稱為學禮者;見夫習於吹鼓、歌舞,從事五音六律、七聲八音者,僕稱為學樂者。然則今世可稱為學者而無愧,舍兄其誰屬乎!至於生兒長女講出羞人之說,僕尤異之。今之讀書人,本分女紅,閨門四德,全不自盡;況有探過一層立志,探過一層下手,探過一層開口者乎!吾兄又安得其人而嗔之也?且吾輩何不揚眉吐氣作丈夫,顧掩口羞顏作女流乎?吾兄不過惑於後儒習見,謂處士不當言作用,學經濟;信如是也,三代聖王,周、孔、師、相,先誤人矣,不宜十五歲童子方入大學,便教他明德親民,治平天下。如今吾輩家修,便做治平本領,亦復何害?如何謂「畜之可儲他日之用,便是門外漢」乎?孔子教及門兵、農、禮、樂,乃擯之門外乎?顏子三十歲布衣,便商搉歷象制度,帝王大略,孔顏乃皆在門外乎?吾兄所稱何人之門乎?願熟察之,務實為祝。

勉劉茂才君顯

  客歲予哭門人王學詩於蒲陽,下榻劉子宏斯齋。其子君顯少補邑庠弟子員,志自滌礪者。於予之將行也,乞言題壁,將顧以警策;且曰:「庶如常見先生。」予以行急未遑,約他日函寄。茲族叔紹洙遊其地,因為述所聞曰:「祁陽刁文孝有言:『為時文不為古文者,文不文;為時人不為古人者,人不人。』」僕恐吾黨不解文孝意,嘗僭為之說曰:「古文非史、漢唐、宋八大學之謂也,古人非漢后、伏、毛、戴,宋濂洛、關、閩之謂也。『欽明文思安安,允恭克讓,光四表,格上下』,是謂堯之煥乎有章者;詩、書、六藝與七十賢習禮、習樂、習射數等,是謂孔子之斯文在茲者,知其為文,則可為其人矣。」願共勉之!

答陳端伯中書【丁卯】

  天生元無用之人,亦置之無用之地,富貴功名,自弱冠便付之膜外矣。然不自甘於木石,日夕拳拳,恆思人即無用,無用亦人,人而無用,天之命也;因無用而即不成其人,人之罪也。是以早夜孳孳以自治,四方汲汲以求友。其一點狂妄,務不失天之所以生我,期於無用之中,少效一有用之力。即上不得為禹、皋、伊、周之奴隸,或下得為孔、孟、胡、韓之僕從,亦幸矣;即不得,漢之德公、康成,亦甘心焉。顧天惟食我以方脈、風水之穀,置我於農夫頑冥之群;內無人倫之樂,外無師友之歡。目盲齒落矣,髮白體憊矣,病態種種,死將至矣;先人血嗣未立,一隙承緒無人,自蠡歸博又十五年矣,鬱鬱寒窗,便如此以死哉!近遷祁城,妄希或得一二人才,可承一隙者,乃六閱月仍抱膝獨吟,兀坐藥肆,苦可知也。吾兄又遠在四百里,無可吐我幽懷;且政事繁劇,書札亦不遑頻仍,吾兄謂我更何處覓舒眉張口地乎!

  近於月中旬,元遊下博,歸而得兄書,展讀之,見「才短事繁,又多掣肘」語。吾兄之才,元不嘗欽多才多藝,當分理部事乎!即所聞掣籤時奇異,不惟朝廷善任有用之人,亦天善用有才之人矣。正在繁劇,見天之愛吾兄也;繁劇而又掣肘,正見天之深愛吾兄也。元每向人言,人生兩間,苦處即是樂處,無所苦則無所樂矣。古之人,若孔明之苦,即孔明之樂也;康節之樂,即康節之苦也。吾兄定能解此。又云:「目下即掣倉差,覆車在前,無法可避,」問計於元。元伏棲草茅,未達時政,不知倉差如何便是覆車,又何必思避法也。倉差即難,亦不過繁劇掣肘。人臣之義,盡其在我,只保我上不負於朝廷,中不負於職掌,下不負於生民。至於窮通得喪,一任天之付我,人之待我;則盡力以往,得盡吾職,吾快矣;不得盡吾職,吾無愧矣。故「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」。古遠無論,即如吾郡鹿江村辦事部曹,何等繁劇,何等掣肘!佐理關外,又何等繁劇,何等掣肘!須知身在職掌,千般辛苦皆樂也,即退居定興亦樂也。願吾兄大著眼界,只一心是主,付窮通得喪於膜外,方見吾輩本領超出尋常萬萬也!況天相吉人,往無不利,何必代天公先勞心也。老生常談,敢為知己獻。外具通政張束巖一書,煩使轉送。元不勝北望依依!

答清苑馮拱北

  僕生六十九年矣,少甚放廢,賴天之眷,琢我以縲絏,煉我以農圃。弱冠後頗思立品,初求之陸、王,繼求之周、程、張、朱,惘惘無得也。三十時,得交王法乾,相勉以躬行,為五日會,規過勸善,礪淬不遺餘力。戊申後,似於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少有所悟。康熙甲子尋父過撫順,東西走二千餘里;辛未抵中州,又南北二千餘里,所見孫徵君門人、周鐵邱、雲骨子門人蓋十數。耿醒庵、梁伏村、路驤皇三先生相晤則言經濟者,會上蔡張起庵,其弟子六七百人,則如來諭「學周、程、張、朱者」也。

  歸來乃信斯道所在。幸法乾相與辨難箴誡,不讓古人。敝門人李剛主亦勤相警切,共篤斯道。乃天罰不肖,奪我所資以入道者:剛主述年應聘遠遊,法乾一旦不祿,某之衰憊,何所恃而不萎塌乎!每夜默禱上帝並前聖之靈,惠我一友,漸染切磋,以左右末路,得無大謬戾,以終區區求道本志,是所望也。昨劉克茲手尺書下顧,拜而展讀之,酷肖僕少年意志,殆上天先聖惠我良友乎。不勝慶懌!第不知過聽何人言,輕誣僕以「入室通方,盡性命,贊化育」等語,使僕驚愧無地,則足下之失言也。不敢勞駕,僕茲以冗牽,俟暇當卜走謁。率此佈復,不宣。

與賈子一書【刪截原篇】

  忽接手書,見「惟恐歸罪於父」一語,為之酸鼻欲泪,足徵愛父之心矣。至「數個猶可受,最難受處」,余以為皆枝葉之辭,非根幹之論也。令尊之受傳笑,猶可言也;吾子之傳笑,不忍言也,吾則能斷子之無其事也。然於令堂之前語稍不遜,氣稍不平,容或有之,即就子書「質之神明無愧」一言見之也。書曰:「日號泣于旻天,于父母,負罪引慝。」夫舜何罪何慝,而不知實自見其大罪深慝者,乃所以為舜也。昔有父子訟於陽明先生者,聽斷數言,父子相抱大哭而去。門人問:「何言以致其感悟之速耶?」先生曰:「我言大舜是大不孝底子,瞽瞍是大不慈底父。」蓋自見其孝者不孝者也,自見其慈者不慈也;惟自覺其不孝則孝,矣自覺其不慈則慈矣。今日之事,誰實致之,而可謂「質之神明無愧」乎!

  夫「布碗」之言無之可也,有之亦可也;片言之誣罔不能堪,而釀滔天之災乎?尚不知悔乎!且而祖,慈祖也;而父,慈父也;而母,慈母也;子不自知其福也,吾為子言之。令祖之慈,子所知也。以子當父前與母反脣,宜打駡及之矣,而令尊自若也;事至今日,無所不辯矣。而他人所不足於子者,令尊一言不及,若不知也,如此之慈,子有後妻,子能之乎!子謂令尊傳笑四方,必謂人笑其不子道也,不夫綱也,而不知更笑其不父綱。蓋令尊之病坐不嚴,非不慈也。令堂之慈,尤難言也。然子不觀舜之浚井、完廩乎,不觀閔子之葦英禦寒乎,不觀申生之受誣殺身乎,不觀王祥之受責駡虐使乎!子之母可曾譖子填幾井,焚幾廩乎?子兄弟可曾衣幾葦衣乎?子之母可曾讒以大惡,致子死地乎?子之母可曾日夜打駡、虐使難堪乎?徒以一言之偶誣,遂致而詰問,且不敢直承也,則母之為母可知矣。吾非為子父母宽也,欲子知天下無不是之父母也。子其知悔乎否?

與彭永年書

  十餘年前,易水得沐休光,塗間又蒙攜顧,厥交素矣。奈某愧無夙養,而妄學古人之禮,故一居先恩祖妣之喪,而病廢幾至滅性,諸事忽忘。喪前所讀書,今見之若未握卷者;喪前所交人,非熟晤則忘。式九、呈彩二兄,在順天府治堂多一會,僅彷彿形貌耳,字號亦係歸里來訪問者。至於吾兄,則字號台範俱忘之矣。

  在蠡時,聞屯村有彭孝子永年善事繼母,謹於拙記登誌,俟暇時恭訪。迨歸宗後,又聞老成端厚,為博士白眉,益向往之,覊冗未遂進炙。客歲易城通衢望見顏色,或指示某曰:「此彭永年也。」僕諦視之,若有鞅鞅傲物之色,竊疑孝子之容不爾,端士則亦養未充也。旋旅次,族叔與蕭翁議奉訪。僕曰:「某慕其人,未悉其德,請從行。」及拜瞻之際,承諭幾誼,及責見不為禮,乃深自愧恨,忽忘竟至於此!蓋僕之不為禮,非敢慢也,忘前交也;兄之鞅鞅,非傲物也,惡僕慢也。

  別來又經年矣。昨偶夜中省過,憶缺訪事,深自恨曰:「故交不拜,舊誼不謝,高賢不友,此其暗昧頹惰,豈復有學者志乎!」遂定昨二十九日贖衣於城,因過貴齋。晨興夙食,且戒乘矣,忽又自恨曰:「昔之訪蠡友王法乾也,先之以價書,前期齋戒,而後躋堂拜教焉。是以十餘年,左提右攜,大獲賢友之益,相交不啻骨肉也。今博陵之有永年,猶蠡吾之有法乾也,顧可以贖衣帶行,造次苟且,不盡訪賢之道乎!」是以中止。又遲數日,卜期初六日,前期齋戒,至日夙興詣府,以吐積慕,以求薰陶。儻肯納之交末,則歸來復得一法乾,庶愚蒙之子,其有寸進乎?臨楮無任南望依依!敢以預達從者。

答趙太若

  骨肉之間最難處,亦最易處。弟事兄果能不競利,一切讓兄,不動氣,一切任罪,兄獨何心而必我惡乎?鬩牆事,竊謂吾兄未能利心淨盡,而專篤天倫也;或未能引疚負罪,而一出以和敬也,豈可委諸人言哉?此是吾輩重大處,兄其急圖之!又讀來諭,至「將有事」句,不覺失笑。夫不作佛事,吾儒之道也,程、朱之戒也,豈弟一口之私有所利而言之乎!不過欲令先君正其終,貴兄弟正其始,相愛愚誠耳。如兩兄不從,則亦已矣,又何諄諄相角哉。雖令兄有言,斷不至以相愛之初心,作相傷之客氣。惟願千辛百苦,善全骨肉,吾兄今日事也。餘不宣。

答齊篤公秀才贈號書【癸卯】

  昨恭賀時,欲有所白,未遑款叙,方思草楮以達,忽承翰教,以為有所賜問;啟之,乃知為某賜號「砥柱」,且有「漢、唐、宋以來一、二人」之說。讀之不覺汗背,愕然失措,曰:「齊季子何易言至此哉!」把之復閱數四,見來諭有云:「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,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。」始曉然有悟,以為此寓諷誡於獎勸也。恐吾之隨流而揚波,故號之以「砥柱」,使自愧自勵,庶其立定脚跟也,意良厚哉!雖然,吾輩年幼學淺,苟有志聖賢之道,正宜厚自斂飭,向根本上用功,豈可過相標榜,有先生之稱,道號之贈,以取好事者之譏笑哉!」某深羨吾弟美質,儻果欲求道,請以數言相助:一曰舍末務本。讀得書來口會說,筆會作,都不濟事;須是身上行出,方算學問。如吾輩啟口輒談性命,恐於父母、兄長前乖於內則、少儀者多矣。賢弟幸際全慶,其實體愛、敬二字,一毫粗率不得。一曰斂華就實。讀得書來才有些識見,便張皇議論,自市其長,不惟虛驕不能受用,且此滿假心更無進步矣。賢弟既贍見聞,其深藏厚蘊,以求充實光輝。一曰去假求真。讀得書來只謀舉業,才就八股,便謂之才,才有寸進,便謂之成器,此宋、元以來不可解之惑也。不知吾儒自有真才、真器,隱足以型俗開後,見足以致君澤民。如兵、農、禮、樂、水、火、工、虞之類,皆須探討,使有其,具不然,時文雖精,究將何用哉!賢弟高才,其務真經濟,以期異日澤被生民。此三者是某深知痛癢而為戒、為勉者。弟質庸力薄,近又染病,終無一能之可名,竊於賢弟有厚望焉。臨楮不勝切切!

辭魏帝臣見招

  歸博來,持身不淑,與物多乖,不惟風俗不變,遠愧管幼安;亦且違忤日集,近負先端惠。求戚友中之知我、愛我者,友儕惟彭永年,尊長惟先生,兩人而已。載主歸舍,尤承雅惠,至再至三,奠化慰生,情意懇惻。昔人異姓骨肉之語,於先生見之矣。銘刻感佩,寧復有極!向者手諭見招,言「心切一晤」,且謂「處喪之變,不得拘喪制之常」,云云。某讀之泫然淚下,益增悲愴!先生之愛我、思我,殷戀至此,某非木石,豈其無心。哀感之餘,輒懷向慕。但念祖執尊重,既不敢招見,又喪禮不請見人,徒夢寐蘊結,方寸憧擾而已!

  夫處禮之變,不得拘禮之常,非謂先大人卒於十四年前,稅服隔遠,不似膝下侍承正寢初終之慟切乎?某以為人子得禮之常,尚忍言也;處禮之變,更難為情矣。侍親之終,固可慟也;追遠而服,更容無地矣。人之為子,生奉菽水,左右色養,死備禮葬,外易內戚,卜兆告窆。野樸之人,以時祭墓;尚禮之家,以時祭祠。某非人子乎!生為天絕,四歲便失恃怙,莫謂一勺不能奉親之,口寸帛不能衣親之體,曾識須眉、望顏色而不可得,其罪一。先大人卒於千里之外,莫謂飯含、衾斂之無由,棺槨、明器之莫具,曾告終月、日之莫聞,屬纊哭踵之莫伸,其罪二。不祿於瀋陽之北關,封斧於文皇陵西之韓英屯十四年,莫謂歲時獻薦無新旨之一掬,祠堂禮祭無香燭之一陳,在家也,曾親神之格而不知,踰關也,曾過親墓而罔覺,其罪三。視息兩間,已五十一年,別先大人已四十八年,幼少夢夢,既不曉尋父之為急。弱冠失志,號天踵地,誓死尋親;每朔令節【「朔」下疑脫「望」字。】,輒東望拜哭。奈在蠡為先恩祖父母養葬,稽遲二十年;歸家又為先祖母、先叔喪故,稽遲十年,曾不能決斷早出,以至髮白齒落,而後出關。致先大人壽五十六不見子之養,卒十四年不受子之祭,其罪四。某非人子乎!坐此種種大罪,每一念及,仰天欲絕,所可報先人之萬一、杜自心之一二者,惟勉追喪奠之一祭,尚容自覺乎!

  三月後,承先生教,枕寢席於阬矣,已強顏食麵蔬矣;為年凶家貧,生待養,死待奠,強顏應聘醫人、相地矣!深愧不成喪,終為天地之戾物,父母之罪兒。然日夜不敢離喪次,行醫、相地之外,一事不理,一人不會,朝夕哭之必誠,朔望奠之必勉,庶幾行喪禮之疏節毫末而已!

  先生若憐某,兩、三月或一顧苦子於喪廬,教其失,振其疲,則所賜多矣。喪畢圖報。但尊體既耄,天寒事蝟,不敢望也。前札下,適以醫事出,喪中神昏,復命已遲,伏維原諒!

答李植秀

  吾子煢煢哀毀之中,生者乏養,死者乏奠,不知作何苦狀,每一念及,為之慱結!向所問一紙,予適病泄瀉,未及裁答,子弟曬書粗疏,失之矣,可另補來問。

  茲所問「父齊母斬」,為何人所誣。禮喪服篇「父斬母齊」。子夏傳曰:「斬者何?不緝也。為父何以斬?至尊也。父為一家之至尊,雖母不得而並焉,重母而輕父,夷虜之道也。」子夏傳又曰:「齊者何?緝也。裳內衰外。」鄭玄注曰:「緝裳者內展之,緝衰者外展之。」衰上衣,裳下衣也;緝衰向外褶之,緝裳向內褶之。今則衰而不裳,惟以下之緝不緝,分斬與齊矣。父斬母齊,斬,明慟極,父尊無與比也,齊,明微殺也,周公定制也。然子之服斬,亦未為失。有明太祖高皇帝孝慈錄更定服制,「父與母及妾子為其母,皆斬衰三年」,視周公之禮為無別,據後王之制為從厚。

  至於負版、辟領、衰之儀,禮經曰:「負廣出於適寸。」鄭注云:「負在背上者也,」蓋取其負慟之極也。又云:「適,辟領也。領圍項而辟之,取悲哀旁達之義。」而古禮謂之「適」。適,主也,親也,厚也;總亦篤哀之意耳。「衰長六寸,博四寸,當心懸之」,表心之摧痛,故衰音摧。「負廣於適,適廣於衰」。鄭注云:「前有衰,後有負,左右有辟領,孝子哀戚,無所不在也」。皆重哀也,故功、緦則無之。子問未及縫向外,或不知凶服縫向外乎?吾常言:「縫向外,負版適衰,所以為喪服」也。

  今之喪中,只白服而已。不知白服吉制,亦吉服也。故古人非黃白不御。明季普天下白服,清初猶然。青緇凶制,亦凶服也。故宋人有墨衰。

  宰予云:「三年不為禮。」蓋喪中禮一切俱廢,況慶祝乎?往日學規已嘗教子,昏迷中忘之乎?令祖祝壽禮,何問也?且令祖亦在服中,何祝也!邇來鬱鬱,念子甚切,俟秋爽當往廬中一視子。據子之貧,只能不飲酒,不食肉,不入內,不與人談笑,不失朔望哭奠,可以為喪矣。禮文縟節,不必屑屑爾也。

習齋記餘卷五

王餘厚傳

  王餘厚,北直新城人,明吏部主事明善子也。身不盈五尺,少羸,得異症,每交睫,神輒出,使二婢更搥背肩連呼問;稍間則出,見守門者某臥某歌,至親友家事物云為,還言不爽也。明善憂必夭,竟成立,登新城庠籍。

  明鼎移,李自成偽牌安民,見之憤曰:「何物單眼奴,破我三百載金甌,逼我大行皇帝升遐哉!」碎其牌,殺其使,同弟餘慎與其從父延善、從兄餘恪、從弟餘佑、餘儼、友人馬于輩,集眾舉義。慎尤激昂,身自領一哨,復安州,擒偽令。軍勢已合,而山海關總兵吴三桂迎國師入破賊,自成西遁。馬于謀曰:「吾儕本期斷賊首,報君父大雠,今賊已覆,可投大軍,見攝政王以自全。」厚不可。于詣軍前,王嘉之。賜官不受,曰:「非欲官也,避辜耳。」王錫之硃護身,慎亦各引兵散。

  國朝既定鼎,雠家以叛誣告,發兵執延善入京。餘恪謂儼曰:「本與大人共事,脫大人獨死,吾兄弟何面視息人間!吾赴難,汝復雠;」入京亦死。儼糾眾殺其雠家三十餘口,朝廷益震怒,檄天下獲厚等者即決,後聞。踰年,厚夜歸,視其叔魯山令維嬰於姻家。姻家紿以所在,而走發縣,遂發兵執厚解府。知保定事者德藩親族朱嶔也,降國朝,得知郡,一見大哭曰:「汝秀才能報君父雠,吾不爾若。」釋縲,解易州道黃圖安,故端皇司理,亦擗胸泣下,遂同申辨章曰:「王餘厚等為明朝生員,起義兵復君父雠,所破者偽賊之城,所殺者偽賊之官,所掠者偽賊之倉庫。我朝定鼎之初,所宜獎勵忠義,以風天下,似不宜深搆此獄也。」奉旨,「厚等仍收新城庠肄業,將所勦沒產業給還。」厚既釋,與儼張弓仗刃,載家屬渡河,隱於歸德。嘗南遊江左,見修孝陵,氣悤鬱如蒸,徘徊久之。卒中州,孫元裔迎窆祖原。

孝慤子傳

  孝慤子,蠡吾諸生也,姓李,名明性,字洞初,號晦夫,別號四卻子。伯兄節白翁成性,康熙間以恩拔貢除府別駕,力辭不就,李子實贊之。同事父素先翁,李子特以孝聞。鸡鳴輒起,具甘毳,乃赴學,日嘗省候十餘次。侍疾不褫衣帶者三月,聞欠伸輾轉,輒問睡苦乎?或寤,輒問何欲乎?不俟言也。扶登厕牏皆親,人雖代之,素先翁不顧也。饌日五六次。一日五鼓供淳熬,先然燈,還捧至則燼矣。曰:「燈熄乎?」翁言汝去即熄。念置熬取火必寒,方莫措,燈忽復然。其孝感如此。及遭故,年逾五旬,不食菜果、醯醬八閱月,病乃間食,三年不御酒肉。

  事兄定省惟謹,如事父,欲不忍拂。節白年高好怒。一日同坐門前,鄉役請例免名,孝慤信口應某,不知兄惡之也。節白遽怒起,脫履提其面曰:「此役夫!汝願翼之乎!」孝慤惶恐曰:「已之,何乃爾,得毋氣忿而傷乎?」扶入,翌辰復匍匐拜牀下謝過,是時李子年六十七矣。急需物輒推兄,曰:「兄費繁,恐不足也。」待宗族姻黨加意姻睦,有乏者輒損己以濟之。交友不以生死異,與諸生彭甲契。戊寅,彭被虜無音。庚辰,歲凶,其妻適野陳蕞人,餓且死曰:「我非彭室也,度李君重義,猶不忍死我。」使告,給糧三斗。邑城鐵棍王素善,過其墓必下而揖拱。丁祀,暗中遇顏氏元,告有餽佛、道經,綾飾最工,惜焚,將贈人。元言一贈一焚,士習關之。送之,人必將曰:「二經殆宜閱,李子貽人矣。」歸遂焚之。鄰有債肆,每過不一入。呼盍坐,戲語答曰:「吾歉銅臭耳。」

  圈地後產落,食粗糲,善居貧,與姻家子王養粹講學,每曰:「吾儕必瞷目前熙穰,人無一可語者,乃可效法聖賢也。」

  顏元少長蠡東,雅重李子,闌入齋,見手抄綱目及南北朝,異之,謂「百餘冊可抄乎?」門人曰:「已抄性理大全矣。」嘗鬻糧飾劍,老不忘射,曰:「男子事豈容以老廢乎!」心同伯夷,而氣象則展惠。冬絨帽,夏馬尾六合巾,樸如也。元見之自慚,歎曰:「闇然日章,其晦夫翁之謂乎!」書姓名於瓷筩,出入拱揖。每謁翁,翁薄其輕浮,不報也。元事以父道,不報猶往;老而相敬,命其子塨從顏氏遊。將卒之夕,顏攜尊相訣,李子三飲,拱曰:「領飲矣。」求遺教,曰:「進斯道於吾子,須有始有終。」

  屋上震,自乾達巽者三,未幾遂卒。顏氏哭之曰:「澹簡溫厚,人不得譽而揚,亦不得訾而議,終日無一言,而德貌範人;自今以往,其誰修我耶!」五公山人哭之曰:「翁逝而老成盡矣!」傚文中例,諡之曰「孝慤子」。

九異傳

  孝子王之俊,字越凡,深州人也。六歲時守棗,必擇佳者懷歸進母,識者已多其孺慕矣。康熙乙巳,其父喜慶卒,畢葬事,俊盡以產分給其族,將廬居於墓。族人咸阻難之,俊直行不顧。族人曰:「第餓之,自還。」俊露坐數日,風雨飢窘不以挫,族人乃漸饋食。鄰鄉鬻江米人林悅吾者聞之,荷席杆為架窩鋪。又久之,族人饋者倦。經二旬有八日,悅吾往視,猶生也,遂任饋事。且將軍從林青市柏百餘株,植其塋,曰:「儻饋偶缺,便食柏。」年餘,林病,謂其子曰:「吾饋王孝子不終,死有遺憾。其葬我王塋之畔,友伴之。」之俊跬步不他出,惟迎林柩,行三里許。既三載,貢士高近明糾眾薦之州。俊歎曰:「端木廬孔里且六載,况吾父,復三載。」又曰:「前失喪禮於母氏,又六載。」已而曰:「終身可也。」

  野棲久,靜觀天工,默識物化,遂能言雨暘、休咎,問者接踵。歲旱,州守問之應,來謝,俊曰:「言偶中耳,實無知也。」鄰鄉有尚少庵者,與其子國來謀曰:「林君死而孝子飢,地無人乎?」相與募諸邑,積盆頭米,常給之。值秋水大漲,一望汪洋,田無人跡者旬餘。高貢士歎曰:「嘻!孝子死矣。」檥舟往視,俊方踞樹阬坡上,氣息僅存。貢士強舁舟上,養家墊中,水落,復還墓。山左趙某過其地,望見席窩,曰:「是何可居?」歸語其弟晉,晉遂不遠數百里,為募砖起廬。初,俊苦無水,值清明節有荷锨過者,俊借之,锨三舉見水,遂得小窪,曰瓢許可足炊,名之曰「三锨井」。暑月農人淘濬使深,俊卒,旋涸。

  其地布衣國之桓舉之州,州正不以上聞。已而府別駕胡爟署州事,桓復舉。爟問,「公事何獨狀?」桓對曰:「嘗讀春秋傳云:『子既生,不免水火,母之罪;覊貫成童不就外傅,父之罪;就師學問無方,心志不通,身之罪;心志既通,名譽不聞,友之罪。』」爟起拱曰:「名譽既聞,有司不舉,有司之罪矣。」遂詳府道。桓又走薦京師,遇田逢年者,行傭得直,佐桓斧資。桓卻不受,逢年恚曰:「善許私為,不以分人乎?」乃受之。當道須地方呈,逢年曰:「我地方也。」藏小巷,窺王過,突出道左上狀,左右惡其驚王駕,鞭打甚酷,逢年不以阻。桓家有小獒,每聞主人薦孝子,輒從行,凡五載。止旅舍,嘗護驢,日暮則前後奔馳,掉尾揚塵,使若人騎多狀,暴客疑畏不敢犯。過陑陽,偶亂羊群,桓再出,遂閉舍門,獒抓閾嚎躁,移時不得出,憤投雪堆死。

  癸亥夏,俊在墓十八年矣,廬災,俊亦病,族人舁之歸舍而卒。督學奏其事,奉旨降三十金,建石坊於其墓。

  習齋氏曰:「公玉子嘗為我道越凡行,請傳。」予曰:「先王制禮,賢者不敢過,十餘載野棲耳,何可訓!不訓何傳?」又五年,越凡卒,踰月有建坊旌表之命。又三年,公玉為予詳道其行事及諸人物助越凡者。予曰:「奇哉!十八載如一日,二旬有八日不死,旬有餘日不死,越凡之人也、事也、孝也,皆異也。林米人乃知構窩,為植柏饋食也,以死相殉也,二異也。趙晉自濟寧來砌廬,三異也。田逢年助資分善,酷刑不懾,四異也。高貢士糾眾表幽,又特舟迎養,五異也。尚少庵暨子國來糾鄰鄉結社,得米數十石,以養孝子,六異也。公玉子奔馳八載,如京如各府六七次,嘗一二日不食,卒致奇行升聞而後止,七異也。三F井俊存而成,俊死而枯,八異也。小獒智義憤激以死,九異也。」中行孔子且不得矣,况今世乎!節取奇行,亦救世者苦心也。作九異傳。

賈處士傳

  處士賈珍字襲什,蠡人,幼以文名。季父射斗公令鄒及署篆曲阜,處士皆侍從,得遊洙、沂,登尼、繹,探孔、孟遺跡,蓋曠世相感者。後旋里,居邑內西隅,巷名秀才營,雖城市,不啻廬井。處士猶厭紛囂,野棲於邑之西北,徙而就者二十家,因命曰「廿家莊」,立碣志之。

  其為人,知幾善守,不為俗眯。國初士子文競恠險,字不可識,辭不可句,一時標榜如狂。處士仍循平易,曰:「吾在近路候諸公矣。」既果大懲夙弊,嚴正文體,人乃服先見焉。年五旬餘,其弟金玉以子弟無所模範,力挽回邑授徒,元等暨子姪十餘人皆從遊。處士以身率人,訓迪有方,尤鎮靜有常。每昧爽臨齋端坐,終日肅如也。嘗謂門人曰:「吾老矣,無能益諸子,惟功專耳。」構斗室於馬神、八蜡間,闊盈步,縱不及丈,而盛暑自若,取諺語題梁上曰:「心靜自然涼。」隨材施教,宽嚴適宜,嘗輕箴片語,令人泣恨,不能自已。篤上儉約,每饌,市餅四枚,蔬一盂,外設皆不筯【「筯」字原作「筋」,據文義改。】,曰:「即此是實學。」貧東筵皆不登,曰:「一筵小家半月費也,奈何以半月費供我一飱?」或曰:「業設矣,先生負其勤,無乃甚費耶?」曰:「負一以靳餘,所省亦既多矣。」其師道堪式,類然。

  峨冠博服,行步雅重,及接人,則徧體春風,色和儀恭,望之知為有道君子也。無賢不肖皆予以歡,而中寓涇、渭。嘗立齋門,一儒者過之,肅拱深俯;俄而見一異端,肅拱不俯。性善飲,不同志不擇也;而毫不可干以私。有趙翁者,處士姻親也,於捕廳有所託,逼懇不得已,曰:「可道我耳。」廳遣役來云:「但得隻字即免役。」處士笑曰:「必欲得字,寧令舍親進苞矣。」捕廳大驚,歎曰:「儻蠡士盡如賈相公,小官豈不易為哉!」

  易水劉州判來署邑事,聞處士及其長兄明韓名,問其弟琻曰:「聞有兩令兄,何未之見?」琻對曰:「家兄樸拙板守,非惟公未之見,歷來諸公皆未之見也。」劉咨嗟久之,既而曰:「吾知所以見之矣」,命吏備學行匾二,儀物若干,處士聞之恚曰:「焉用此?」適元如邑,命糾姪輩辭之。元進云:「夫求名而得名者,君子之辱也,師不求名而名隨之,此孔、孟所不卻也,何辭焉?」乃受之,然亦不往謝也。迨數月新令任事,州判就私館矣,處士乃往報禮。判大悅,迎謂曰:「古所謂『見且不得亟』者,君真其人乎!」

  又重義輕利,弟子入學,不效俗人索謝。谷待聘入學謝廿餘緡,知其家適乏,即盡還之。不與世局,而闇德服人。孫振世入學,拜不及者皆預賀,云但知日即來耳。晚宴,一時輩進云:「屋必有柱,天亦然,二兄輩人柱天,我等承庇其下,儻盡我輩人,天塌久矣。」其見信於人如此。因志引人,不強語以高深,故學者之趨亦各不同。一日謂元曰:「二對,吾志也。」「不衫不履,甘愧彬彬君子。必信必果,願學硜硜小人。」「內不欺心,外不欺人,學那勿欺君子。說些實話,行些實事,做個老實頭兒」。令元大書後聯,榜之中堂。謹韜不伐,遠足街市,回邑七載,見者猶揖云:「賈老來於何時?」是以德冠一邑而人不知,行過當時而譽不著。卒年六十有四。元為持心喪五月,私諡之曰:「端惠先生。」

節白李處士傳

  處士蠡吾人,名成性,字葆初。生資敏妙,日能細書萬餘;為文雋永,好作嬉趣語。明崇禎己巳入庠,巳食餼,至順治中以選貢考職府通判候銓。康熙初取滇、黔,詔願任邊地者加級用。或勸之出,處士曰:「吾親老,可遠離乎?」不就。甘貧侍養,遇父母疾,輒禱神,求以身代。至十四年,吏部移文催銓,處士曰:「吾烏能以老腿僕僕拜人乎!出祇為累耳。」其弟隱君孝慤子亦力贊之,遂以老辭。邑令不可,託子壻進士吴升秀入白,不願仕狀,得允。羢巾博袂如先民服。率一子六孫,耕讀自娛,不履城市者三十年。地圈,口眾,遂以造束香為業,每夜,孫曾繞案濟濟,燈旁把箍封紙,處士手自印封號,終身不知世有青紫事也。五公山人為作記,略曰:「靖節令彭澤三月,恥五斗折腰,拂袖歸來,古今高之;况部催府倅,堅不肯一試,其視陶處士何如也!」卒年七十有九。

  博陵習齋氏聞而哭之曰:「古之遺士也!」按諡法:「好廉自克曰節,」「外內貞復曰白」,私諡「節白處士」云。

散逸翁傳【其弟餓夫附】

  散逸翁,蠡諸生也,少壯事不盡傳。善棋、簫,老即絕之曰:「烏用是玩物者,耗吾心氣為也!」長記、序文,楷、草書,每見山水奇構,輒題咏之,振筆直掃,不俟稿,好詩,老而愈脃。其晨起驚雪一絕云:「通宵不禁透窗寒,風送冰花到枕邊。數唱鸡聲人未語,開門滿眼是銀山。」至於談文論心,氣復豪邁。

  一日同友人赴文社,途中道及興亡事,輒口占云:「壯志吞北海,泣泪灑西風。不遂回天願,掀史愧英雄。」好酒而飲不多,取微醺,枚指歡呼。好攝生術,耄時鬚鬢皤皤,或告翁,鬚盡白矣,翁拈視之曰:「連日心不靜耳。」遂靜攝數日,輒復黑者一二十莖。一生不與好事者爭長,暇則掩扉獨坐。將卒前旬日便禁語,以指畫字曰:「養吾全氣還元。」又畫曰:「所落者此際心中自在耳。」獨惜其耽志帖括,沒身不倦,每諸友未下筆時,兩藝已訖,聞題或夜作之,帀旬輒成冊。又愛遊寺觀,交羽衲,其友知悔氏苦爭之,不能奪。翁姓彭,諱之炳,字漢中,嘗自號散逸隱士。

  其弟之燦,字斗華,別字了凡,以甲申後棄家出,至順治戊戌,忽謂歲寒老人、淵颖子諸隱友曰:「吾不願生矣!」趺坐不食,餓死於百泉之嘯臺!老人立碣誌其墓。

傭者彭朝彥傳【辛亥】

  朝彥,蠡人,姓彭氏。身無寸產,率女子賃居人舍。性質直好施,狷介不苟食。安貧勤力,志為善,睹時輩行,忿如也。嘗市米、棉歸,適有告困者,隨與棉數斤;已而曰:「未也,以半易食而績,又以績者易食,竭矣,猶弗與也。不如乘力活之。」又給以米之半。有荷錢償者,彥詰之曰:「田稔收哉?」其人曰:「未。」「賈多利哉」?其人曰「未」。「然則得錢何所」?曰:「貸富翁耳。」彥曰:「昔給汝度凶,固慮汝貸人出息,久必至妻子離也;今卒致貸,孰與不給?病蚨債主。」其人曰:「念翁亦貧,我何日出錢。」彥曰:「裕時償我否則終身不冀矣。」有棉陰不舉火者【「棉」字疑當作「綿」,指「連綿」。】,彥即負所樵予之。或告之曰:「翁且喜。某缺翁債奢,避他索者遁南邑,人不知也。今鬻妻,錢數萬,曷索乎?吾為導。」彥曰:「噫!鄉予之屢假以財,以其貧也。今不保其室,貧益矣,又何索。殊不樂聞汝告。」或慚而退。

  同里顏元慕其善,延款之,彥違席曰:「我非力不食人一盂。」某曰:「翁有守者也,而守之小也,請大之。孟子曰:『如其道,舜受堯之天下不為泰。』同道者勿辭。」彥曰:「我傭夫也,何道之同儒?」某曰:「非士、農謂也,志善同耳,奚有於跡?昔漢之徐儒子不食人者也,茅季偉追而飲食之,則受之。翁孺子也,我非茅生,則請行。」彥乃坐。族人令蘇,遠寄珍物,彥樵還見之,呵其妻曰:「渠讀書時汝家進食乎,胡分其獲?且我不慣享宦來物,卻之。」為人耘,必盡日力,諸少年或坐談樹陰,獨耘不顧,時叱之曰:「食人之食,忠人之事,汝欲坐談,明日勿傭。」年少或怒而疾前,彥不能及,則肩鋤而歸曰:「我不善傭,寧不食於人耳。」

  居種菽隴中,偶生二棉蕞,桃纍纍百數,將謂多采也,終秋不放,擘之則顆顆濯核,絲絮無有也,歎曰:我命無二棉,况其多乎!自是畝田不租,尺業不營,惟夏傭、冬績以自給,曰:「天之所賦,當安以受之。」

  邑之東五夫村,鉅集也,周行二。每大雪,則引其子左箒以往,右箒以旋。見祠廟有缺,輒手補之,或予直,不受也。人以其耿戇,呼為「石+厥子云」。

筆工王學詩傳

  筆工王姓,名學詩,字全四,完縣人。嘗以異人言割股肉,愈母疾;又嘗傭身葬父,孫徵君鍾元為立孝子傳。天下士夫由是知有學詩。畿內吴督學飛章以聞,並及其父三錫之孝,與祖母金、母邊之節,奉旨降六十金,建三世節孝坊。

  詩造筆為業,集工人辨技能,器使之,言獎色勸,人樂為用;工直賒欠踰年而不怨。詩每環指告人曰:「此皆君子也,不因餐蔬怠,不為錢後瞋,」群工益喜。以善筆名天下,凡市會遐陬,見全四招號,爭易之。入書齋隨手給封,無一劣者。

  一日荷擔過陑陽,有一嫗、兩男子為債逋投井者。詩問:「幾何錢可了?」曰:「三千。」詩即探筥中錢如數予之,事解。同邑張某子入庠,與庠師以謝儀搆難,詩為約數平之。已而某負約。詩曰:「吾可失信乎!」代出三金。詩子開運難之,詩曰:「吾非不知一錢皆從撥毫礪肩來,但惜金則喪品矣。」外出宿旅店,主人嘗與其妻父結兄弟者,敬之如子壻。一日其家少婦出挑之,詩厲色拒,遂移寓不復過其門。有鯨僧挾旗兵誣其鄉人以東人事,詐三百餘金,陷罪甚慘,詩憤然入京為鳴冤刑部。鯨僧、旗兵正法,金皆還民。鄉人德之,構棚禱祀神宇,並以紅籤書詩名於神側酬之。詩聞之曰:「有何功德敢當。」趨往揭籤。

  里中有侮詩者,詩亦戇辨,但至凶悖,便忍默束手受。其子及旁觀者訝過孱,曰:「伊吾師也,何敢抗。」其子謂欺辱焉師?曰:「若不觀木乎?非斧斤不器。不觀角乎?非鑢錫不簪。是斧斤鑢錫我者,焉非師!」過魏村,加直市爐餅,鬻者曰:「人每減直,君何加?」曰:「行將及舍,欲多油善味,進兩老親耳。」鬻者父異之,成筵相敬。

  博陵顏氏將之遼左尋親,詩曰:「先生辦此大事,當助筆二百作途費。」某力辭之。時某不在,使子委筆而去。甲子四月,某會葬五公山人,詩約從,過之,適病,使其子際泰往。還其舍,一揖遽入,某訝其不出,久之更禮冠服,布氈中堂,率子四拜曰:「鄙賤子得承攜,得識賢傑,榮及先世矣,敢不謝!」

  先是蠡吾義俠閻大來被誣,為司寇魏公象樞所捕,一時威名懾人如包孝肅。其子進士中宽百計活父,效謀奔援者千餘人。隱士王餘佑為畫策曰:「王孝子,魏門信愛弟子也,得書一名,事濟矣。」迎詩議之。詩曰:「先生何不書名?」隱士曰:「四十年野服不便易。」詩曰:「先生何視四十年冠服之重,而輕小人家三世積累乎?」竟不書。

  年六旬餘,目不辨丁,而志學向道,聞名下士則師之。謁某之廬,長跪兩晝夜,欲侍門下,某不許。詩曰:「阿師收一不識字弟子,何如?」某固辭,詩堅不起。某問之曰:「某某先生,當世第一流也,子皆嘗委贄,兩先生授子何道?子所得何學?具答則許。」詩默然,亦終不起。某曰:「吾惡夫世之好師弟名而無其實者,豈容身自蹈之!藏此獲罪天下語三十年不出口,今為子迫吐。子休矣!今方承重令大母喪,第從吾喪禮行,還則受子矣。」詩歸,力行朔、望哭奠諸禮,竟以瘧逝。某哭之曰:「幽冥中負學詩矣!」乃於沒後收錄門下,為之傳。

瘍醫王廷秀傳【壬申】

  王廷秀,字詢九,博野人。邑志所稱神醫忠之十□世孫也。能世忠之業,以其術自重,招之不以禮,不往;雖獲譴勢貴,不恤也。每療瘡瘍,輒出人意表。或徧身癰腫,秀視之曰:「可刺矣,膿豆許耳。」鍼兩乳下,果然;進數劑,大痊。一婦人瘡起產門,秀以藥移之。有傅氏嫗患頤癰,連頭際,久不綻,秀刺其膝下,得膿兩盌許,愈。其尤驚人者,醫蠡武人李玄我睪丸毒,視之曰:「嘻!毒徹肌肉矣,稍遲不救,然須縛君橙上割之。」玄我曰:「無容,不聞華陀為雲長公刮骨乎?」侍者曰:「華陀雲長世曾幾見?」玄我笑曰:「彼丈夫也,我丈夫也。」大飲兩盂,仰臥張股呼割。秀刀剝皮肉殆盡,瑩瑩二顆,絲筋繫腹中而已,傅藥三日痊,如弗恙也。兩奇哉!

  秀性仁惠,能知人。有曾子裔易姓為張景望者,惟解章句,貧老不能自活,伏哭別其先墓,將丐四方。秀見之,延入別舍,養終其身。每自外入,必問其食,嘗其蔬,既死,葬祭皆身任之。有清苑名士劉思輯字用光者,設帳其里北之杜村,人多忽易之。秀偶見其帖括曰:「兩榜才也,」厚遇之。人並笑秀無識。已而成進士,舁儀納交者靡至,思輯俱辭不見。惟聞秀至,必倒屣迎焉【編者按:「倒屣」原誤作「倒履」,依文意改。】。

二烈婦傳

  李烈婦者,良鄉民萬春女也,嫁蠡小百尺瞽者趙明宗為妻。瞽賣卜京師,更娶不歸。李事寡姑,撫二子,艱苦操作。一日適田治棉,二凶少竊窺之,施從,李覺,欲歸,二凶強勒間,劫之以刃。李且駡且哭曰:「不復見我兒矣!」聞者以為哭其子也。毀禾幾畝,竟見殺。保長捕獲,解官正法。某聞其事以告館東石翁,翁曰:「何其似清苑烈婦某氏也。氏有殊色,邻家惡少乘其舅若夫出耕,氏獨炊,入挑而摟之。氏怒,以飯杓擊偃於地,久之,甦起曰:『若幾死我,儻我從則已,否則必不爾生矣。』婦峻拒之,遂遇害。舅翁疑其遲饁也,遣其夫覘之,則見殺矣。觀者如堵,莫知其人。惡少之父哀氏之慘,自首之,送官伏誅。」顏子曰:「烈哉二婦,可合傳也。」遂記其事實如右。

  贊曰:傷哉二婦!遇之乖而死之苦也。卓哉二婦!見之定而守之強也。其知成人之道者乎!其能為父母保遺體,為天地立綱常者乎!

  夫如玉芳姿,假生名閥,高處畫堂,榮貯金屋,烏至綠野淺廬,招侮無賴耶?氏雖賤,尚得其常。李烈婦身配盲夫,易生禽心,且枕粲衾爛,輒經數載,尤人所難甘也;况又絕義更婚,誰為予美,而顧一死如飴,視性命如鴻毛者。大約賦質貞淑,稟坤元正氣之身,惟知我生而人,宜全其人,並不問我之於世,人之於我何等也。彼敵體帝王之呂、武,出身富貴之賈、卓,視二婦豈不畫堂棲翎毛,金屋貯蹄爪哉!或者見其肝腦塗地,枯骨埋荒,【時李烈婦寄葬蠡北郭外。】疑其非令終歟?不見夫介冑之夫,碎首行伍,橫屍沙塘,千古目曰勇士。囚縶之宦,顯戮市朝,肢解刀鋸,萬世仰曰忠臣。形破神全,質壞心安,芳魂浩蕩,正氣充周,可以合神體明而不慚,可以幽對祖考而不忸。凝結川嶽,炳映三光,亙古今、徹宇宙而不可沒滅者,勇士、忠臣、節婦一也。常人視為苦死,君子見為考終。悼其慘之心,每不勝敬其節之切。且人相去之遠,頑暴之徒方舍身以趨欲,而二婦乃舍生以全身。天下之所趨莫甚於欲,天下之所重莫甚於生。天下之所趨毫不之動,天下之所重毫不之惜,自非真有所見,何能爾耶!况笄瑱之流,產於農家,非有閨訓素嫺,詩書素諳,知成仁取義為何物,其真見為是處,殆所稱性成者歟?

  昔衰漢蔡邕賢名傾一時,聞族人之語,遽爾失身於奸相;亡周范質痛哭感殿陛,覩嚇拜之劍,不覺屈膝於宋君。讀書萬卷,口羅百代,談節義,竊名望,一旦死生在前,而易慮含羞,喪志失守者,盈史塞世,不可勝數也。孰謂一女子而白刃不懾乎!中庸所謂「至死不變」,孟子所謂「威武不屈」,乃見諸簪珥之子歟!

  生人之理:男子寢牀,陽升也;弄之以璋,尚德也;八歲不與女子同席,知別也。告家之祠,奉父之醮,借媒妁之言,備六禮之行,迎入吾室,合卺而後有妻者,男子之道也。女子寢地,陰靜也;弄之以瓦,明職也;十歲不出中門,遠嫌也。告家之祠,奉母之戒,因媒妁之言,受六禮之行,往之人家,合卺而後有夫者,女子之道也。不如是,則聲呼翼比而乘,居無定匹者,禽也;口嗑尾搖而合,育無專牝牡者,獸也。廉恥道喪,天下之男,曾不知禽獸行之為污。鑑、紀中雖偶出刺筆,亦謂亂倫滅性,門內無別者,不知非禮之合,皆非人為也。女子而知此,彼鬚眉衣冠者,其何以施顏面乎?古云:「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。」又云:「行父母之遺體,敢不敬乎!」不仁者恣其欲妄,如火焚燒,莫能自滅,一旦以敗類之事,污父母之體,臭父母之名,獲戾神明,遺羞里巷;被戮則斷喪身首,僥脫則殃流子孫,冥頑行之不足惜也,意者其父母有遺行乎?猗歟二婦!挺如玉柱,可碎而不可折;堅如精金,可煅而不可變。詩云:「俾爾彌爾性,似先公酋矣,」又云:「無父母遺罹,」二婦有焉。大倫丕昭,所謂天柱地維也。

  自聖人不作,經綸曠業,至五季之君臣,等於傳舍;李唐之父子,尚爾聚麀。漢烹走狗,而友道熄。宋搖紅燭,而兄弟亡。貴妃洗祿山兒,惠后見真男子;彝倫蕩斁,穢亂人群久矣!借非有一二忠臣、烈婦存一線之綱常於不墜,則天覆地陷,當不及今日。順治間,滿城范氏以未醮女殉夫,胡太守表其事,詩歌幾徧天下,輯為雪棠記。余時方童齠,未能與其盛,但憶山左張進士詩有「乾坤久不聞清語,巾幗何緣有大儒」之句。噫!巾幗而大儒,堪為乾坤慶,大儒而巾幗,寧不為乾坤傷哉!余於二婦,感慨交深焉!

  然而惜也,惜李烈婦勇而未智,何不於二凶欲犯之初,即喊捉賊,則四野鋤鎛皆可即戎,而身命俱全矣。某烈婦仁而乏勇,何不於仆地未蘇之前,義杓重舉,則強賊立斃,再呼鄰鳴官,亦身命俱全矣。倉卒不暇計以至此,固天所以成二婦之節烈也。越明年,東五夫一幼女殺於圃,褚家莊一少婦殺於田,其亦聞二婦之風而起者歟!然罪人未得,事未核實,不敢錄遺也。

  嗟呼!宋嘉祐時江夏張氏以民間婦見殺於謝師乞,事聞,敕封「旌德縣君」,令有司致奠。又百餘年鄂州守羅願建祠黃鶴,碑記其事,張氏之節益顯。茲二婦之烈,追蹤旌德,無忝范媛,而不遇江夏令胡蒼恆表章之,封祠、詩歌皆有待。余既耳受其善,姑以里言記之,庶幾他日有如羅鄂州者,黃鶴之典,其再舉乎!

習齋記餘卷六

評潮州謝表

  論佛骨遭貶,此君子含笑入九原時也;只不能堪其孤苦貧窮,表中便盈幅媚氣,與送窮文相表裏,文公所以為文人之雄,非聖賢骨力也。王伯安在龍場鞅鞅,差強人意。士君子立身行己觀於前輩,真堪凜凜!看通篇不敢再犯憲宗一字,到「紀泰山之封,鏤白玉之牒」,諷之「東巡泰山,奏功皇天」,希以封禪起復,幾於喪心昧志,大類萊公天書矣,噫!

評答孟尚書書

  僕不與僧道交也,交之必勸以歸倫。從我乎,交斯厚矣,久之挽入人群矣,三語之而不從,絕不復見。今文公不能化大顛,而反許其「聰明,識道理」。彼不察於人倫,何聰明之有?叛常喪心,何道理之有?「外形骸」,「無滯礙」,正是禪,公乃喜之乎!往來贈答,是夷、蹠結社矣。且其所遺之衣服,用吾中國平人之制乎?抑從其佛者一袖之裁乎?要之,公但不惑於禍福尊奉其教法耳,中實未能洞晰其邪慝也。若遇釋迦,恐未保何如。但其一段毅然辯闢,亦足開世人之迷惑,終吾黨之傑也。

評與荊南樂秀才書

  吾每閱文人論文及作為文工夫,便頭痛欲嘔,一恨此物此事之誤蒼生也;一笑其向無用處耗心力也;一笑其最易事視為最難事,不知自厭其卑俗而反自市其能也。乾坤中上自唐、虞、勳、華,遞次及信、靖事業,以下至八家之文人,曾泰、華之於盃勺,日、月之與螢光,ㄠ末不足道,而號「大家,大家」,羞人哉!

評柳州羅池碑

  子厚文人耳,又累於王氏,宜其不神也;神亦宜不靈,靈亦宜不祀。乃死而神,神而靈,靈而祀也,天鍾之秀也。秀必著於乾坤,名今古,徹幽明,是以不朽;而况不為子厚者乎!吾人可以勉矣。

評答陝西安撫使范龍圖辭辟命書

  文忠之中夜三起,與晦翁之聞警大哭,皆可謂忠憤,而卒不能為國家發一矢,殪一虜也,非學術誤之乎!自言「一無所能,徒以少喜文字,見許世俗」,何不猛改,與天下圖其有用?而卒偕三、五書生,優游朝堂,偷安自娛,作太平無事士夫樣,如醉翁亭自狀,晝錦堂相推,全似燕雀處堂,心目中並不見汴京亡,二帝虜,方盡力與熱心幹國之宰相為敵,方忌妒得軍心之大將而阻其任用。其中夜三起,憤恥之心安在哉!蓋「戎狄侵邊,自古常事」二語,是書生之本情;而偶言憤恥,是乍見之天理。吾素閱宋紀,固疑宋儒、宋相視為常事,而不意歐陽無意中露出也。不然,終日詩文飲酒,見理邊勝敵者即讎妒之,有此憤恥人乎!即如朱子終日著述靜坐,見一談中興之陳同甫便斷絕之,而言上表諫和議,志復讎也,有此理乎?尚不如子靜之截甲習射矣。

總評王荊公上仁宗萬言書

  荊公之所憂,皆司馬、韓、范輩所不知憂者也。荊公之所見,皆周、程、張、邵輩所不及見者也。荊公之所欲為,皆當時隱見諸書生所不肯為、不敢為、不能為者也。烏得不亂公之政於當時,貶公之名於後世哉!史氏將錄此書,而先加「議論高奇,矯世變俗」八字於前。嗟乎!是宋家一代人物識趨卑庸耳,公何高奇哉?宋之世不矯之,俗不變之,雖有堯、舜何以為治哉!吾猶有惜也,惜公不能矯、不能變也。以公亦務讀解詩、書,亦以帖括取士也。矯世變俗,當以此二事為第一義。之二者,普天大害之根源也。變此二者,撥亂反正之權輿也。二者變,諸政沛然矣。

閱張氏王學質疑評【編者按:王學質疑,清張烈(字武承)撰。是書攻擊姚江之學,分為五篇,一辨性即理之說,一辨致知格物之說,一辨知行合一之說,一為雜論,一為總論。附錄有朱陸異同論等五篇。見四庫全書總目。】

  前序,陸隴其稼書氏筆也。詩、書、禮、樂輕。

  評曰:禮、樂之輕久矣,非特王門為然,未可以輯禮、樂書,便謂朱門重禮樂也。總評曰:萬世道統至孔子而局變,以其未得邦家而為君相,吾儒之體用未全見於世,是以造就七十二子,成一代太平之材也;作二百四十二年之書,定一代太平之略也。凡其所刪定,皆厭其浮文繁多,只存其致用須行者數策,期後世按譜操琴,據方療證,開百世之太平,則亦何嘗不作千萬年君相,如堯、舜、湯、文、稷、契、伊、周哉!可怪漢家老儒,誤視經書為道,而以注疏為學矣。至宋儒則更誤,蓋注疏未改於漢儒,而靜覺更參以佛、老,方且口頭爭長,分門攻惡,曾未見一人取堯、舜之三事、周、孔之三物而習行以為學、教者。胡文昭頗得孔子之心,橫渠次之,明儒則韓苑洛先生近之,人不知宗法,顧徒彼詆程、朱,此攻王、陸,成聚訟之儒運也。哀哉!

  學孔子者舍朱子莫由。

  評曰:適越而北其轅矣。

  稍稍知朱子,未可厚非。

  評曰:兩家俱未可厚非。

  專主王、陸,習氣使然。

  評曰:先生輩亦是習氣使然。

  非朱子真面,即非孔子真面。

  評曰:先生曰「朱子真面,即孔子真面」;宗陸子者曰:「陸子真面,即孔子真面。」嗚呼!誰知孔子與朱、陸各面其面乎!

  評「夫善惡兩存至不可入口矣」一段,格言可佩。

  評「留心傳注」,曰:以此為明道乎?可詫!

  評「朱子之言如食可致飽」一段,曰:衣食、宮室、藥餌之言,朱子還擔不起。譬如「半日靜坐半日讀書」之言,豈不令飢寒者立死,露處與疾病者立斃乎!

  總評張序曰:武承先生謂數十百年,此道須光照,王學未有不廢,此必至之數也。陸、王之學,為之甚難,莫道陸之得王不易,雖傳之失真如龍谿諸人,資性亦不多見;以其直見本心,百善俱集,非中人可能,而禪宗亦非中人所可領會也。又不許讀書,又不理會氣象,淩高厲空,從之無由,故必廢。朱學種種反此,中人尤樂入,故必興。然顯功倍多,而隱害倍甚也,其誰知之!

  評「事事物物至耳即聲也」一段,曰:闢辨王學,句句剴切,然朱學之異於孔子者,亦正在不能於事事物物上做工夫也。孔學是要能其事,故曰「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」;朱學只欲解其理,故曰「幾時讀盡天下許多書」。

  評「孝之理不在父至必不免矣」一段,曰:先生之辨王學,有耳者能聽,有目者能見,雖使朱子復生,不過如此;然即以此勝王學,而使之廢,吾道不明、不行自若也。何也?吾夫子之道,合身心事物而一之之道也;吾夫子之學,「學而時習之」之學也。習禮、習樂、習射御、習書數,以至兵、農、錢、穀、水、火、工、虞,莫不學且習也,故曰「博學之」。朱子則易為「博讀之」。觀其言曰:「不讀一書,則一書之理不明」;又曰:「凡書須讀取三百徧」;考其功,曰:「半日靜坐,半日讀書」,是看理都只在此書矣;以視夫看理都只在此心者,又何如也?

  評「天理無處不存至為人矩度自在也」一段,曰:洞快淋漓,讀之欲舞。如此見解,儻聞孔門之道,豈非蒼生之福,吾黨之幸哉!

  評「此言是矣至不可救止也」一段,曰:宋、明兩代之不競,陳文達一言盡之,曰:「本朝是文墨世界。」明太祖洞見其弊,奮然削去浮文,釐定學政,斷以選舉取士,可謂三代後僅見之英君;卒為文人阻撓,復蹈宋人覆轍,則慶、曆學術之雜亂,啟、禎國事之日非,皆崇尚浮文之禍也。今先生專委於王學而咎之,南宋專崇朱學,上下胥靡,陸子未之顯也,而時勢日去,則誰之過哉!

  評「去不正以全其正,至無忌憚而已矣」,曰:格,正也。先生自有解云:「為善去惡是格物」下手做工,亦不誣人,但於「格」字不肖。朱注「窮至事物之理」,又明是致知在致知矣;且於「格」字訓窮,亦未聞。謹附拙解於後,請正有道。按「格物」之「格」,王門訓「正」,朱門訓「至」,漢儒訓「來」,似皆未穩。竊聞未窺聖人之行者,宜證之聖人之言;未解聖人之言者,宜證諸聖人之行。但觀聖門如何用功,便定格物之訓矣。元謂當如史書「手格猛獸」之「格」、「手格殺之」之「格」,乃犯手捶打搓弄之義,即孔門六藝之教,是也。如欲知禮,憑人懸空思悟,口讀耳聽,不如跪拜起居,周旋進退,捧玉帛,陳籩豆,所謂致知乎禮者,斯確在乎是矣;如欲知樂,憑人懸空思悟,口讀耳聽,不如手舞足蹈,搏拊考擊,把吹竹,口歌詩,所謂致知乎樂者,斯確在乎是矣。推之萬理皆然,似稽文義、質聖學為不謬,而漢儒、朱、陸三家失孔子學宗者,亦從可知矣。

  評「致知格物原為誠意而設,至用以講學可歟」一段,曰:立言原有病,只因有心與朱學水火,便說來不合理;元以為實宗孔門三物之學,葛藤自斬,不必辯,又何拗乎!

  評「善惡兩端誰不知之,至何從而為之去之」一段,曰:說來極悅人心目,然失周、孔學宗,以致窮理主敬、誦法程、朱者濟濟,而在上在下不見一達德兼備之才,朝廷邊疆不見一致用成功之士,漫道顏、曾,雖冉有、樊遲之儔亦不可得。嗚乎!其果孔門之主敬窮理否耶?

  評「若此則凡經書至兒童戲論也」一段,曰:武承未會陽明闢朱注之意,故批之不透。愚謂,寧上去「窮」字,下去「理」字,卻勝似有此二字;蓋致知在是物上,便親見了那物,不尤勝於宋儒與今人全不見梅、棗,便自謂窮盡酸、甜之理乎?嗟乎!通五百年學術成一大謊,其如此局何哉!

  評「象山、陽明言理皆惡分而喜合,至學術殺天下,先生其自言」一段,曰:象山、陽明知惡空言知而並不實知知之弊,故力言合;言至快處,一若言知可不必言行,言行可不必言知者,既不足以服宗朱者之心;言到空言知之弊可惡處便痛骂之,又適足以激宗朱者之恨。吾友刁文孝與武承輩又知惡空言致知,而全無持循下手之弊,故力言分;其言至快處痛骂處不足以服其心,而適足以激其恨者,亦同。故兩派爭辯,成聚訟之儒運。總之,皆由失周、孔三物之教,而徒求之口頭、紙筆也。試觀堯、舜以來,孔子以往,焉用此喋喋哉!

  評「六經皆我註脚」,曰:此是陸子最精語,亦最真語。我者,天生本體也,即「萬物皆備於我」之「我」,六經是聖人就我所皆備者畫出,非註我者何?武承亦執以為罪案,輕視「我」字乎?抑重視六經乎?有不必註脚之我,堯、舜五臣是也,有讀盡註脚,全不干於我,歷代文人是也,有習行註脚,即盡其我,周、孔三物之學是也。兩派學辯,辯至非處無用,辯至是處亦無用。蓋閉目靜坐、讀、講、著述之學,見到處俱同鏡花水月,反之身措之世,俱非堯、舜正德、利用、厚生,周、孔六德、六行、六藝、路徑;雖致良知者見吾心真足以統萬物,主敬、著、讀者認吾學真足以達萬理,終是畫餅望梅。畫餅倍肖,望梅倍真,無補於身也;况將飲食一世哉!有志者苟得吾存學編之意,兩家之是非總可勿論,直追三事、三物,學而偏者賢,全者聖,一切故紙堆,宜付祖龍矣。

  評「豈無誤認,非讀書討論而徒自為精察,未有不偏弊者」,曰:朱門一派口裏道是「即物窮理」,心裏見得,日閒做得,却只是讀書講論。他處窮事理之理說教好看,令人非之無舉,此處現出本色,其實莫道不曾窮理,並物亦不能即。「半日靜坐,半日讀書」,那會去格物?莫道天下事物,只禮樂為斯須不可去身之物,亦不會即而格之。如書本上講祭祀,薰蒿愴悽等,透快動人,及修家禮、膟膋、聲臭全廢,居子斬衰喪,墨服行祭,是不曾即禮而格之也。語錄中「或問古人教樂,是作樂使童子聽乎?抑令自作乎?」如朱子以樂為學教人,自無此問,况亦自言「禮、樂、射、御等俱是該做得,今日補填實是難,不如先去誠正」,是不曾即樂而格之也。且書本上所窮之理,十之七分舛謬不實,朱子却自認甚真,天下書生遂奉為不易之理,甚可異也。如鄘詩蝃蝀,朱子注,「天地之淫氣」,不知却是一蟲為之。

  鴻書言「其身如龍,頭似驢」,張太嶽集中云:「見其形似大蝦蟆。」予入郎山,親見打虹之鄉,旱則群然投石澗中,打中則赤碧氣升數丈,不數日雨矣。古人制字與「虹」俱從「蟲」,蓋有見也。又如中庸注「鬼神為陰陽二氣屈伸往來」,下文孔子明言使人承祭,為廟中鬼神;且世人經見許多聲形可據,僅謂之氣屈伸可乎?易云:「遊魂為變」,又何說也?總之,願天下掃淨書生見,觀法孔、孟以前道傳可也。王學誠有近禪,僕亦非敢黨王者。

  評「先生謂制禮作樂」一段,曰:此處駁王學甚痛快,然朱學一味蒐討裒集,全不習行。夫講解千卷,何如習行一二也!識者又當著朱學質疑矣。

  評「古之正心者無此說」句,曰:武承謂古之正心者無此說,何不思「半日靜坐,半日讀書」,古之言學者有此說否乎?兩派迷而不返,周、孔實學不復,乾坤不知何底矣!

  評「嗚呼是何言」一段,曰:朱子看陸子之弊甚透,王子看朱子之弊亦甚透,武承看王子之弊又甚透,而不思堯、舜之三事,周、孔之三物,果何道也?聖道之亡,豈非天哉!吾嘗見宗王子者指朱子為門外漢,吾不與之深談;其意中尊王而詆朱,未必不如是也。噫!果息王學而朱學獨行,不殺人耶!果息朱學而獨行王學,不殺人耶!今天下百里無一士,千里無一賢,朝無政事,野無善俗,生民淪喪,誰執其咎耶!吾每一思斯世斯民,輒為泪下!武承顧謂「朱子之道如日月五行之經天」耶!今之世,家咿喔,人朱注,雄傑者靜坐讀書,著書立言,以纘朱子之統,朝廷用其意以行科甲,孔廟從祀以享蒸嘗,尊奉漸擬四配,朱子之道可不謂日月五行之經天耶!堯、舜之三事,周、孔之三物,則掃地矣。嗟乎!吾寧不知此言一出為天下罪人哉?吾當泪下時,願為罪人而不遑恤矣!

【張氏總論評】

  評「天之道非別有一物,至治倫物政事即治心也」一段,曰:讀之鼓掌叫快,又拱手起敬。

  評「堯、舜十六字而外至不必人人與之言一貫也」一段,曰:更快,更精,一若見吾存學而出者,具此識力,亦為宋家理學籠蓋,不見聖道,惜哉!試看朱學知此乎!

  評「謂增霸者之藩籬」曰:此句誣矣。晦翁恐未見霸者藩籬,尚能增乎。

  評「朱、陸並行不悖」句曰:亦是孫徵君苦心。

  評「委曲調停不得已之心」句,曰:委曲停調,不得已之心,王子亦甚苦,讀朱、陸二子往來劄函,固各執甚堅,而陸子似尚有顧戀包容之意,朱子「我日斯邁」數語,反覺徧小。然其論陸子云:「一時被他悚動的亦甚清,只是沒底簞」,又曰:「八字著意,我與子靜外未敢多許人」,則前輩爭辯中尚寓推服顧惜之意,大不忍一門兄弟相打嚷也。後人一味攻擊,失之遠矣。

  總評曰:吾觀質疑而嘆聖道之亡也;不亡於愚夫愚婦,不亡於豪傑善人,偏亡於注疏章句立宗傳講學之儒生。何云乎爾?愚夫愚婦不識不知,行其日用飲食,即道所在也;染於習俗而偶出乎道,不足惑世,惑亦愚夫婦也。善人豪傑不法古,不讀書,率其資性之所能,行其心思之所欲,見父而孝,見兄而弟,見貧苦而濟,或遇世變而效轉移,或重然諾而輕生死,激於情而常失於中,然不可以言罪,罪亦善人豪傑也,皆不足以誣世。雖生聖人之世,不被堯、舜之誅,孔子之惡,然堯、舜、孔子之世亦不絕此人也;即不足以開務成物,猶之時行物生,皆天道也。至於注疏、章句之流,誤認刪述為聖,則注疏孔子之所刪定為賢;不知孔子之聖不在刪述也,刪述者孔子之不得已也。孔子所留,經世譜也,而竟以文字讀解為學,胥天下人而納之無用,胥聖賢經傳而玩為空文,褻經侮聖,莫此為甚。昔申公對武帝猶知為治在力行,鄭康成、盧子幹尚能以治天下之道啟告昭烈於貧賤時,則漢儒尚加宋儒一等。宋儒著作繁於兩漢,而禪宗尤為頑不可破之惑。章句之惑,陸輕於朱;禪寂之妄,朱減於陸。遂各立宗傳,標門戶,以相角;而其支分蔓引者,見地更不及前人,而爭辯詬詈益甚。起端者如耽詩畫說閒嘴之子弟,堂構耕耘之不恤也;繼角者又如兄弟爭詈斗毆,干戈辭訟日循焉。世世相襲而益甚,所惑者偏聰明雄特之人,坐罪者偏聖賢自命之子,家聲烏得不廢墜,祖產烏得不蕩敗也哉!

【王學質疑跋】

  噫!予之評王學質疑也,宗朱學者見之必怫然怒,謂予黨王子而護之也,然予則分毫不敢為王子恕;宗王子者見之又必怫然怒,謂予附朱學而貶之也,而予則皆不敢。予以十九歲列庠末,廿一歲遂厭八股業而棄之,從事史鑑。廿三歲得陸、王二子語錄,而始知世有道學一派,深悅之,以為孔、孟後身也。從之直見本心,知行合一,元雖不敏,一若有得於二子者。其時著求源歌、大盒小盒歌、格物論,大約皆二子宗旨也。見者稱真陸、王。至二十六歲得性理大全,見周、程、張、朱語錄,幡然改志,以為較陸、王二子尤純粹切實,又謂是孔、孟後身也。進退起居,吉凶賓嘉,必奉文公家禮為矩穫;奉小學、近思錄等書如孔子經文。人或有一言疑論諸先生者,忿然力辨,如詈父母;元雖不敏,一若於程、朱諸子稍有得者;由甲辰至戊申日記中,俱可按也。元平生之篤服兩派先生也如此,受教沐澤於兩派先生也如此,將謂叛其道也,敢乎哉?將謂反操戈也,忍乎哉?

  第自三十四歲遭先恩祖母大故,一一式遵文公家禮,頗覺有違於性情,已而讀周公禮,始知其刪修失當也。及哀殺,檢性理乃知靜坐讀講非孔子學宗;氣質之性,非性善本旨也。朱學蓋已參雜於佛氏,不止陸、王也;陸、王亦近支離,不止朱學也。痛堯、舜、周、孔三事、三物之道亡,而生民之塗炭至此極也,遂有存性、存學之作,聊伸前二千年聖人之故道,而微易後二千年空言無用之新學,幸學者靜辨之。若云乾坤中朱、陸兩派相爭,予又故開一派以與兩派相角也,是則罪之大者;則予豈敢!則予豈敢!

讀刁文孝用六集三卷評語

【與李薊州潛龍書】

  評「管、陶二公」一段曰:淵明品節自高,然野酣放廢之態,終不離晉室人物;幼安則學真飭身,德真型俗,吾欽為漢末第一人,體用兼該,三代之遺儒也。先生似若憾其不為宋儒者,宋儒只多得講學著書身分,恐尚遜管者多也。

【答范定興銓部書】

  評「陽明所謂致知格物者」一段曰:此段雖未必即孔門的解,然卻不誤人;程、朱「窮至事物之理」,分明致知在致知矣。某有格物解在存學編,亦未敢自信是孔門的解;但以孔子之學之教證之似不誤,惜當日未及面質,而先生歿,憾事也。

  評「所賴銅筋鐵脊漢」一段曰:文孝自道也,迄今讀之起敬。

  總評曰:范銓部雖生同郡、同時,某以桀溺自牧,足不出里巷,曾未聞其何許人;而先生交人便望以擔荷道統,一種赤心,使人拱額!其亟為程、朱撑持門戶,真有篤信守死之氣;使某得早悟學宗一載,翻出孔門格物真宗,先生之擔荷聖道,更不知何如也。乃徒生前承提命共衍朱傳,竟未獲覿,面申孔道,大暢三代以上學宗也。讀至「銅筋鐵脊」一段,止令我泫然追惜耳!

【與史子敏論史書】

  評「繼統非繼嗣」一段,曰:繼統者,繼祖宗之統,非以嗣先君也;繼嗣者,先君生前立某為太子,或遺詔立某為嗣也。某初亦如先生見,後乃知文忠是,漢文豈可曰嗣惠?

  評「至於祧仁宗祔興獻猶為不經」一段,曰:真不經,華亭、永嘉胥有過焉。

  評「然則議世廟之禮,當如明道先生說」一段,曰:必曾立為先君嗣,乃可如明道說;若如漢文帝、明世宗,嫡派既絕,則二帝固二高之正統矣,豈可作惠、武嗣乎?群臣原見未的。

  評「且於世廟稱魚水歡,使其心果出忠臣」一段,曰:此段為永嘉責備極善,某觀明史,亦有此意,永嘉在天之靈,當斂手矣。

  評「六經之書皆聖人不得已而為言也」一段,曰:絕世巨眼,非真有所見,焉能道出。

  評「校士命題以經不以傳」一段,曰:即如先生高見,命題以經,主胡傳與諸經同為文,亦斷不能復覩聖人面目。試觀諸經試文有用否?總之,鄉舉、里選之典不復,堯、舜三事周、孔三物之道不行,千經亦文字耳!六經何為惜乎?惜某存學、存治未獲就正先生也。

  評「朱子綱目雖本溫公」一段,曰:某妄謂春秋是夫子借桓、文事跡,譜其為東周手段,故曰,「志在春秋」,故曰,「見諸行事,深切著明」,伊川「經世大法」一語近之,綱目但彷彿文法耳。然二先生之為學為教與斡旋宋世者,分毫未得春秋作用,其可謂與尼山若合符節也哉!惟書法多合夫子筆意,則先生稱許未為過也。

  總評曰:先生熱心斯道,得子敏史,遂反復數萬言,諸端暢發。不肖無福,四存編成,先生捐客矣;曾不能復得如先生者相討論,荷指摘也。二十年來,追慕心摧,憶燈下談史,惟李世民一案曾辨駁數四,訖未折衷,而哲人逝矣,痛哉!

讀刁文孝用六集四卷評語

【與高錫山學憲書】

  評曰:私淑心切,獲交賢裔,先生之心快矣;忠憲之神更快!

【答張公儀書】

  評「前闖逆之禍」一段,曰:吾郡有先生,常山有公儀,端皇帝得此二未宦臣,千秋奇節,明世亡而不亡矣!

  評「吾不知考叔所錫者,何類也?至於伐許之役」一段,曰「在醜不爭」,考叔有媿矣。先生責之尤當。

  總評曰:道義相切劘,二先生真古人交也,某何幸參其末!

【答王五修書】

  評曰:尺幅中具見古誼,方是先生文,方是先生事。

【答南僧書】

  評曰:子瞻可惜,顏、富二公更可惜,某於喚迷第四篇極力為名儒而心佛者洗發,多合作中大義,先生蓋先得我心矣。

讀刁文孝用六集五卷評語

【易酌序】

  評曰:文孝一序,可謂見心於易者矣,可謂見易於心者矣,是易學以理勝者。自此世有刁子易。

【辨道錄序】

  評曰:某讀過有無限悲愴!斯道自羲皇、堯、舜至我孔子,一體相傳,無庸辨;即辨亦辨其叛道者,辨其似道而亂道者,如楊、墨、鄉原之類。後世道學,某之愚皆未窺其奥,不知尚是羲皇至我孔子之道否?而朱、陸之辨成聚訟矣,欲奮筆參一議,恐兩家之訟未平,又增三造。觀者但取我刁先生拳拳卫道之心,他日當於存學編見某之不得已矣。

【仁輔會序】

  評曰:當日社眾為誰乎?何祁陽不見一唱和先生者起也?負此切望多矣!某曾面承提命,幾欲為先生任見知之擔;然質庸志輭,未能勁竖脊肩,如徵君之於伯順,讀此序,媿無地矣!

【家譜自序】

  評「饑焉為之食」一段,曰:自貞惠傳家,文孝繼業,恤族睦宗,種種不可更僕,義田尤甚鉅典,是真修譜。某粗就家乘,媿無實德。

【楊忠愍家訓序】

  評曰:幾亭謂文成而外,莫若忠愍,服其有用之才耳。先生獨知忠愍以學,以學苑洛之道也。然苑洛之道,寧第祖橫渠,宗涇野哉?兵、農、禮、樂、屯田、水利,是孔門學教正派也。某論學,宋儒主胡文昭,陳文達次之;明儒主韓苑洛,楊忠愍傳焉。苑洛之道非忠愍善學不出,亦非忠愍好用不見。文孝曰:「幾亭知言哉!」某則曰,先生知人哉,知道哉!

【淵颖子集序】

  評曰:淵颖子雖同郡,某不知其人也,惟在易水一晤,得見其日記。凡目覩一人,耳聞一語必記之;好詩酒,又善鐫,隨所作,遇石便刻之。吾友王五修指以詔予曰:「是徵君所深許者。」今得從徵君配享五賢祠。神得徵君而祠祝,文得文孝而序傳,淵颖子幸矣哉!

讀刁文孝用六集七卷評語

【綱目郗超書法論】

  評「尹氏謂超慮其父愔哀惋成疾」一段曰:尹氏發明,沒晦考亭筆法多矣。予嘗臆斷其為臣必不忠。

【王魏論】

  評曰:尹氏謂王、魏食高祖祿,為高祖臣,不應為建成死。予嘗駁之云:「尹氏,吾未論其世,其為臣必不忠。夫食君之祿,居君之位,君命一城守之,城亡與亡;君命一軍將之,軍敗與亡。今君命一太子傅,孰與一城一軍,而乃曰:非吾事也,自有吾君在。其昧人臣之義,亂天下之經,可誅矣。」先生為所誤而有此論。然平日所尊信程、范亦抹殺,可異也。况論世民一案,全不向高祖著眼。吾君在上而弒太子,吾父在上而殺長兄,殺少弟,翦六姪,遂迫父奪位,幽之別宮,天理盡滅,大凶極惡,肆行無忌,千古未有如世民之甚者!當日天策府眾俱在必誅不赦,為亂賊之黨,魏徵尤甚。而後世不能斷此獄,是以明初有朱棣效世民,而尤甚焉。噫!乾坤中尚堪有先生此論耶!先生集中乃堪有此論耶!

讀刁文孝用六評語集八卷

【李泌陸贄論】

  評曰:吾文孝博極群書,晝讀夜思,辨道急,著述為業,但高尚其志,經濟未見之當時。讀此可想見其出身立朝本領。

【劉晏論】

  評曰:以某觀漢、宋、元、明來,儒未有不腐者,天下事既不能做,又任放其口筆,說壞其必當舉之政,必當用之人。如理財自是周官、大學所必舉,腐儒惡聞之,目劉公為言利之臣。夫「利者,義之和也」。論中「不有晏左軍興,李、郭諸公無所施其補浴」。快哉言乎!宋人道學輩出,一代所欠智、勇兩班,孔子所稱「達德」也。見一趙次張曰「用之必為曹操」;見一陳文達,又曰「用之必為曹操」。噫!趙家三百年中,袖手靜坐,談天說性,把筆著作者,車載斗量;求一謀國定難,如子房、淮陰者固不可得;即料敵制勝彷彿孟德一二者,誰乎?惟丞相周葵言於朝曰:「天下事吾輩既不能為,又忌人為之,是使天下事皆廢矣!」卒之一代文人誤國,坐此三言,其禍燄流今日而益甚也。吾文孝特拂拭塵埋,而標出劉晏,與不肖別出胡文昭、陳文達為儒者正派,同一苦心也。讀此論者誰敢議先生腐。願天下皆去腐見,乾坤幸矣。

【張全義論】

  評曰:循吏,民之父母也,德足以長人者優為之;忠義,天之柱石也,非抱聖賢之骨而饒豪傑之氣者做不出,亦做不成。魏之王祥,周之范質,何等人品,天下繫望,而皆屈膝事仇,忘其為賊,曾何足為全義質乎【「質」字疑為「責」字之誤。】 !噫!文孝殆非為唐之全義發論也。

讀刁文孝用六集九卷評語

【宋太祖殺張瓊論】

  評曰:張瓊一論,先生有君德焉;末責舉朝諸臣未聞一言,先生知臣道焉。而天竟以潛龍老先生,如元輩亦不得附驥尾而千里,命也夫!

【程蘇論】

  評曰:先生篤服二程,擬顏、曾,而此論責備嚴刻,不遺餘力,可謂不阿所好矣。

【呂夷簡論】

  評曰:呂公與諸君子相冰炭,某未詳其故,然為宰相而不能包容人才,融銷同異,則得妒賢嫉能之罪也亦宜。至於廢郭后一案,當時已有順父出母之議,先生仍之;元友王法乾稱為真大臣。其言曰:「君臣父子大異。君者,天下之義主,為天下正三綱、五常者也;宰相,佐天子正綱常者也。郭后既無樛木、螽斯之德,而悍毒至傷帝頸,不廢之,不可以為帝矣。呂公特見出於宋人之上,彼以父母比君后者,不知察於人倫者也。」僭附於此,以備參考。

【李綱論】

  評曰:伯紀為北宋垂亡第一人品,弇州文人,妄肆詆毀,原尺霧不足以障太清;然巧弄文筆,遂使耳食晚輩,因以改觀,得先生此論滌拭,寶鼎復光。然元因重有慨於當時也。以宋世之積弱,當強金之猛悍,雖使專任伯紀,竭其心力,恐亦如諸葛之抗魏,嘔盡心血,僅足撐持,况忽予忽奪,動輒掣肘乎!其病皆坐宋代以文字取士,廷無識時致用之才,朝多萋菲黃白之口,曾不得使孤忠妥身,畢力為社稷生民斡旋數載,則斷喪趙氏家緣子女者,皆當日之王弇州也;又堪後世局外之弇州亂是非乎!噫!寧獨趙氏之伯紀被弇州誣,世之弇州又豈獨斷喪趙氏家緣子女哉!國家科甲之轍不易,道學講著之套不更,吾恐局內局外之弇州世代有之;世代被斷喪者,正不止趙氏與繼趙者之趙氏。傷哉!

【張浚論】

  總評曰:論魏公乎,教後世之為魏公者也。相臣各書一紙,置諸座右,日三復之。

讀刁文孝用六集十卷評語

【重修開元寺寶塔碑記】

  總評曰:道在心中,言在事外,何文不可作。子瞻佞佛之文,傳笑千古,只因胸中原無吾道為宰耳。

【宗人義田記】

  評曰:文正吴中義田,作相為之也。貞惠及文孝父子以處士惠族,置義田百五十畝,此近世所未聞。文中一片慈惻布濩,使人媿汗,其族人世修祭祀,宜哉!

【重修秦王廟募疏】

  評曰:世民天性殘刻,骨肉相傷,而撫下惠民,市德表功,必有干譽百姓處,故廟祀儼然,迄今未厭。文孝扢揚俱本史氏原文,只尉遲恭當高祖在上,弒太子,殺親王,披甲持矛,驚犯至尊,謂之忠義磊落,信乎?元不敢以扶同附和評先生文也。

【上谷會語引】

  評曰:此會成於介翁,當時郡中之賢,蓋多預座。其聲氣相投,即識論不必相合而不害為同道者,十卿、薦馨也。即聲氣相左,且識論亦不相合,而亦不害為同道者,呂聘君文輔、管處士青陽也。蓋吾道正於不同處見其文也。故曰白鹿一會,朱、陸異見,而千古傳之。如此勝會,自宜詳臚其人,並詳錄其辨,更為備美。元時方幼少,未與其事,長頗聞之。猶記一款,講春秋滕子來朝。文孝依胡傳,「滕侯爵也,因黨附弒君,遂貶而子之」。呂聘君謂「滕侯,始封爵也,必後王因罪降為子,孔子不敢奪人侯而子;若為春秋所不予,或不書某侯、某大夫而人之,無奪爵降貶之例」。惜此等失記,令後人不見先生度量之大,吾郡名士之多,與吾黨明辨之直也。

讀刁文孝用六集十一卷評語

【進王介祺說】

  評王介祺「常揣摩聖人之心而為說曰」一段曰:一部春秋了當於五公數言矣。總評曰:兩先生揣摩聖心處,皆是自揣摩其心,做得一生,莫道聖人之心未完,自心亦未慊然。僕周旋兩先生之側,莫道完慊處無聖人之分毫,其做功處亦無兩先生之萬一。媿死!媿死!

【儉約】

  總評曰:徵君六器約,先生八器約,率用「國奢示儉」之義,吾黨亦多奉行之。然今天下之趨於奢者衣食間耳;至於起居、進退、日用、周旋、冠、昏、喪、祭、宗廟、會同之儀節,則率從苟簡,士君子亦不免焉。僕竊謂宜翻吾子「寧儉」之案,崇曾子「國儉示禮」之道。媿僕非其人,又未得如二先生同心立約之友,奈何!柰何!

【四書首篇約義】

  評曰:吾存學編之作,只為二千年紙上有四書、五經,口上有四書、五經,吾人身家、朝廷政事、海域邊疆上全不見四書、五經也。先生統五經於四書,又統四書於四首篇,分一本而散殊,又合散殊而一本,信口拈來,頭頭是道,即起周、程、張、朱而面談對講,不是過也。印之於心,足以自娛;傳之於世,足以悚人;而僕以為終是紙筆口頭上之四書也,亦猶是周、程、張、朱之能事也。先生斬服報未立朝之端皇,則學明其臣之德,而修其臣之身,是即率其臣之性,是即時習其臣之學之君子,而身不遺親,義不後君,而不言利者矣。置義田,嚴城守,送難婦,終操守,是即敦睦九族,平章百姓,明明德於天下,合天人而時習乎位育,體仁義而不以利為利矣。尚猶是紙筆口頭之四書也哉!僕以編存學,先生以身存學者也。

讀刁文孝用六集十二卷評語

【性善一則】

  評曰:講性善,拋卻氣質、靜、敬話頭,其全生、全歸者,專要救濟乾坤兄弟。不得手,退而從事「言有教」六語,自全其性;卻仍想著萬世兄弟,不肯獨善。元雖父事先生,第謂是宋儒後身耳,此一則,便加程、朱一籌。

【朱陸三則】

  評曰:予初從陸、王入手,繼見性理周、程、張、朱之書,又交先生,遂專主程、朱。莫謂聞詆毀伊川、晦庵者怫然怒,但聞朱、陸互有長短者亦怫然怒;嘗稱「周元公真聖人」「朱文公真聖人」,不惟舉諸口,亦已筆之書。迨讀朱子語錄有云:「江西頓悟,同甫事功,斷卻兩路,方可入道。」遂疑二子必是異端,此時雖有以二家書進者,必擯而不觀矣。惟戊申遣喪後,忽覺程、朱非孔子正派,始思二家書。以朱學大行,二家高閣。求之十餘年,得象山全集於陳太守家,得龍川集於蕭扶溝家,乃知趙氏運中,學術原有此三派,皆非周、孔舊道也。然使文達之學行,雖不免雜霸,而三代蒼生或少有幸;不幸陸、朱並行,交代興衰,遂使學術如此,世道如此。是以僕心大懼,不得已著存學一編,效諍論於兩派諸先生,將就正於我文孝,不幸捐館矣!讀此一則,尊聞行知,其篤信守死,可敬也。元未敢以為非,姑參一議於此,與有志於道者共商之。詳存學編。

【堯典六則】

  評曰:著眼「欽」字,方謂知書,不著眼,則讀書終不謂之知書也;著力「欽」字,方謂學書,不著力,則知書終不謂之學書也。然則四書、五經皆有著眼處,人人口頭想能言之,著力者誰哉!故曰,孔門之學亡矣。

【舜典七則】

  評「人之性於是盡矣」一段曰:方叙帝政,忽出「人之性盡矣」一句,則先生之見性獨有會心。知此,則予之三存編皆可以不作。總評曰:今天下讀書者固見二典,即不讀書未有不讀孟子者,獨不思「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,賊其民者」也。堯之所以治民者,何道也?不外三事、六府,九功、九歌,咸不外是;即命官命之為此,詔牧詔之治此,盡人之性盡物性。先生謂「居然有治天下全局在胸中者」,舍三事、六府何以哉。西漢而後,不賊民者鮮矣。

【春王正月八則】

  總評曰:先生此作,先獲我心者二:「欽若昊天,敬授人時」二語,元謂古聖人制曆明時,天王頒之諸侯,諸侯藏之祖廟,每月朔告而尊行者,行其欽若之事,授時之政也。後世純用小術,敷衍干支行宿之文,加以建、滿、平、收之妄,徒視為卜吉之書,而曆之本義亡矣;尚曰法孔子,行夏時也,謬矣。一部春秋,是孔子借二百四十年事,自譜為東周手段,世儒全未夢及;先生謂舉平日所講求,一一見諸行事,此二者真先我見到矣。發我所未及者二:元自少未治春秋,憑夫子自言「志在春秋」,「深切著明」二語,知春秋非世儒所論耳。見「以天自處,口代天言,身代天工」,不覺喜躍;天子之居乘、衣服、食器,莫不以時異,更嘆古聖欽若周詳,不但行政教民,仰法天時也。喜聞所未聞,此發元所未及也。但「孔子改時不改月」一語恐未然,孔子時、月俱不敢改也。「行夏之時」一語,因是顏子王佐之才問為邦,故將損益因革兼統四代制作,與之參酌;謂應運而興,作君作相,當如是治世耳。豈當姬姓為王,天命未改,夫子遂敢生今反古,用夏時乎?且經明言「春王正月」,顯是周天王之時之月,從周之素願,尊周之苦心,烏得分毫自用乎!况夏時是以寅、卯、辰三月為春,巳、午、未三月為夏;若以夏時冠周月,則止有春三月,又焉得有春正月,春二月乎?止有夏六月,又焉得夏四月、五月乎?秋、冬不當俱紊乎!今四時十二月通無異時,傳明言「春正月,日南至」,確乎時月皆周,而先生泥宋儒之夢解,或未之思乎!

【穆息生問儒者諱言武備否】

  評曰:兵學恐非先生所長,故答中亂引經語,未見一棒一痕、一拍一血之意。

【希聖堂學規】

  評「即先儒所謂氣質好而百事皆當也」一段曰:氣質好而百事皆當,正宜擴充葆攝我本來氣質;乃宋儒以為有惡,何也?

人論【戊申】

  太極肇陰陽,陰陽生五行,陰陽五行之清焉者,氣也;濁焉者,形也;氣皆天也,形皆地也。有天中之地,若山樹出地上入氣中,及星隕皆成石,日、月、星、辰皆出地下是也。有地中之天,若穴井泉脈入地下,通形中,及蒸蒸成雲霧,發生草木者是也。天地交通變化而生萬物,飛潛動植之族不可勝辨,形象運用之巧不可勝窮,莫非天地之自然也。凡主生者皆曰男,主成者皆曰女,妙合而凝,則又生生不已焉。其生也氣即天氣,形即地形;其為生也皆納天氣,食地形。天地者,萬物之大父母也;父母者,傳天地之化者也。而人則獨得天地之全,為萬物之秀也。得全於天地,斯異於萬物而獨貴;惟秀於萬物,斯役使萬物而獨靈。獨貴於萬物而得全於天地,則無虧欠於天地,是謂天地之肖子;獨靈於萬物而為秀於天地,則有功勞於天地,是謂天地之孝子。

  何言乎肖子也?頭圓象天,足方象地,兩目象日月,股肱、胸臂象山嶽,五臟象五行,腸胃、膀胱、經絡象江河大海,徧體小孔象星辰,鬚髭、毛髮象草木,三百六十骨節象三百六十度數,十二經絡象天地十二運會,是謂形象。飛者遊空,近天之運,而羽毛不坐,不肖地之靜;潛者鱗介不陸,亦不肖地也。植者踏土,近地之寧而枝業不行,不肖天之動;動者蟲、獸不立,亦不肖天也。惟人則兩手遊空似飛,象天運也,兩足踏實似植,象地寧也;宮室舟楫,可陸亦可水也,且魚遊水,人遊氣,是亦潛也;坐臥起趨,可伏亦可立也,且毛不裸,裸不毛,人則亦毛亦裸,是亦動也。至於寤寐象晝夜,喜怒象春秋,作息象冬夏,聲音象雷霆,氣液象風雨,呼吸象潮汐,長育男女、造製百工象化生萬物,是謂用肖。人君立君綱,能為天下主,則為一世之天地;人父盡父綱,能為一家主,則為一家之天地;人夫振夫綱,能為一室主,則為一室之天地。人而仁,則慈愛惠物,見之於倫,為父子親也,配德於天地之元;人而義,則方正處事,見之於倫,為君臣義也,配德於天地之利;人而禮,則辭讓居心,見之於倫,長幼叙也,配德於天地之亨;人而智,則是非不迷,見之於倫,夫婦別也,配德於天地之貞;人而信,則至誠無妄,見之於倫,朋友信也,配德於天地之太極;是謂理肖。故曰,人者天地之肖子也。

  何言乎孝子也?種樹稼穡,修築宮室,灌溉園池,以增潤地形,飲食其母也;燔柴焚積,薰香蒸物,釀酒揚湯,使氣臭上騰,以宣濡天氣,飲食其父也;至於方澤祀示,圓丘祭郊,埋璧焚脂,太牢少牢,玉瓚纁幣,封山告瀆,賓春餞秋,此尤其大奉甘旨,而平常菽水不足言矣,是謂養口體之孝。天命五德,奉持不失;富貴貧賤,安而受之,夙夜寤寐,時存惕若,災苦禍殀,勞而不怨,民胞物與,友于得所,五禮以致中,善敬親也,六樂以導和,善承歡也。是謂養心志之孝。鴻蒙未闢,文而明之,洪水汎濫,掘而疏之,氣數阨在繼體,揖讓以化之,族類暴於殘賊,放伐以救之,乾坤聾瞶,木鐸以醒之,禽獸囂爭,好辨以熄之,小而赭鞭草木以宣陽,日食伐鼓以攻陰,「迅雷風烈必變」,冬燃火,夏藏冰,凡可燮理者,無不為之,是謂養疾調劑諭親於道之孝。繼天立極,肇修人紀,迄今不謂之洪荒時也,名之曰「三皇之世」;開物成務,平地成天,迄今不謂之文明漸開時也,名之曰「五帝之世」;禮明樂備,質文互尚,迄今不謂之世運亨泰時也,名之曰「三王之世」;王綱解紐,亂賊接迹,筆削以誅之,迄今不謂之五霸疊興時也,名之曰「春秋之世」;是天地反因人而著號,謂之顯親揚名之孝。故曰人者天地之孝子也。

  其肖乎天地者,人之全體也;其孝乎天地者,人之大用也。故人并天地而稱三才。其尊出萬物之上,故曰,「天地之性人為貴」。其靈異萬物之蠢,故曰,「人為萬物之靈」。其中異萬物之偏,故曰,「人得天地之中以生」。一體不全則為不肖,一用不大則為不孝;是故人而無目,猶天地無日月也;人而傷手足,猶山崩嶽陷也;是謂天地殘患之子。人而不仁,是自斬其生機也;人而不義,是自塞其行路也;是謂天地暴棄之子。諸不能全其人體者視此也。人而好名,是瞞父母而賣好於家人也;人而好利,是剝父母兄弟而竊肥於私室也;是謂天地奸巧之子。人而好殺無辜,是屠戮其兄弟也;人而奸淫非類,是奸污其姊妹也;是謂天地亂賊之子。諸不能大其用者視此也。故不肖天地,非人也;不孝天地,非人也。人之義大矣哉!

  昔者蒼頡造字,臣道也,北面而書之。第一畫,自東北而西南,第二畫,自西北而東南,明乎其橫塞宇宙也;其形,象頭頂天,兩足踏地,明乎其頂天立地也;其音,音上下齒對,而舌適舐之,明乎其與天地參也;六書之法,蓋兼象形、會意也。雖然,生人之義雖同,生人之方各異,東、西、南、北,地異而形聲各異,至於四海之外則更異;智、愚、醜、美,稟殊而心貌亦殊,至於習染之深則更殊,以至富貴、貧賤、苦樂、壽殀萬有之不齊;凡皆二氣、五行參差錯代之所為而不可強也。而人之自為,則不以是拘焉。有為一人之人,有為十人之人,有為百人之人,有為千人之人,有為萬人之人;有為一室之人,有為一家之人,有為一鄉之人,有為一國之人,有為天下之人;有為一時之人,有為百年之人,有為千年之人,有為萬年之人,有為同天地不朽之人。然則為之者願為何許人也哉!

雷將軍論【丁未】

  史之難讀也久矣。古人有至高之行,或以不際虞、夏之隆而莫著者有之;古人有至大之德,或以不得顏、閔之人而莫表者有之;古人有得於天者厚,養於人者深,而偶於一事露其端者有之;古人有定靜之體,而勢臨至險,疑於癡愚之似者有之;古人有具大儒之品,而時際艱危,儕於武夫之列者有之;古人有一端足以測其生平,而晦於上我者之名,泯於同我者之節,且誣於奸人賊子「若譽而實不知」之語,令讀史者遂因以為然,而不更設身處地以想其氣象,窺其中藏,乃至幽德卒莫闡者又有之:凡此者皆不足以蔽我,而獨進身於當時,置身於覿面,直見古人之所至,此讀史之所以難也。

  吾讀史至唐雷將軍郎將萬春守雍邱,為睢陽將軍使城上與賊潮語,賊弩射之,面中六矢而不動,賊疑為木偶人,問之大驚;未常不異其事,然亦未能免前所言數者之蔽也。既而館辛興,靜坐監諸弟子為文,思程子靜坐如泥塑人,接人待物則一團和氣,忽憶將軍中六矢不動事。噫!將軍之天定矣哉!弧矢之威不劫,英毅之氣不奪,非有至高之行者能之乎?利刃累加而不驚,血肉叢創而不懼,非有至大之德者能之乎?此非所謂「得於天者厚,養於人者深」乎!此非所謂「定靜之體,大儒之品」乎!吾竊於一端,而測其生平矣。第以生不逢二帝、三王之世,既無聖君相旌異於上,又身未同三千、七十之門,無善言德行者推崇於下,是以莫傳則漸疑。疑一端不足以信人也,疑武夫不足過求也,疑一矢當避,至再至三,未有不避者,况六之而不動,亦癡愚之甚矣。不知夷、齊之讓國,饑、死二事耳,而孔、孟為之闡揚者,德何多也;子路結纓一勇耳,而程子以為可以堯、舜,許何侈也。且安、史肆凶,兩京不守,天子蒙塵,此孔子備司馬,周公秉東鉞時也,烏在其不為武夫?逆豎臨隍,益兵相迫,城眾共瞻,一為轉動,遂至瓦解,烏在其六矢、十矢也?蓋鎮靜勃怒之氣交,而飛石+旋雨至若無有矣。噫!將軍之天定矣哉。

  然而卒莫傳表者,何也?晦於上我者之名也,睢陽望隆千古,德震一時,人不以為將軍之事,睢陽之約束制之,則以將軍之心,睢陽之忠義激之也,是以於將軍不暇深求也。泯於同我者之節也,南霽雲求救臨淮,進明不許,雲曰:「大夫曾無分災救患之意,豈忠義之所為乎!」因齧落一指,以示進明曰:「雲既不能達主將意,請留一指以示信。」噫!忠而烈矣。人以為雷亦猶南忠義所激耳,是以於將軍不暇更詳也。誣於奸賊「若譽而實不知」之語也,令狐潮謂睢陽曰:「向見雷將軍,方知足下軍令。」人以為信守軍令,極危而不叛,法亦難矣,是以更不設身處地,想其氣象,窺其中藏也。

  嗟乎!激勸於人而為善者,非真為善者也,或勃發倉卒之間,或徇理平常之日。面何地,矢何兵,可以激勸而六受也?六受之而不動也。南將軍齧指烈矣,義恨交迫而為之也。假令齧一齧二或三,非義恨交迫所能為矣,胡然而六也,胡然六之而不動也。至於守軍令之說,尤為不情矣,利刃及身,雖父不能保其子,君不能制其臣,即軍法威之,孫、吴復出,不去信地已多矣,安得毫芒不動,使賊疑為木偶人乎!定矣哉雷將軍之天也!吾於一端見其生平矣。

  而因流連於當日共事諸公焉;張得聖人之忠者也,許得聖人之讓者也,南得聖人之勇者,將軍得聖人之養,定之極、靜之至者也。「運斤成風」,去面泥而不瞬,固方外寓言,而不足擬之。如將軍者,儻得遊孔子之門,造就至德,其為堯、舜也,必易易矣。

韓會狀論

  康熙壬子秋榜發,南人韓菼入北監中式,饜於熟輭庸蒀之習者【「蒀」,疑當作「闒」。】,見輒譁之,甚則睨置不齒。某不業八股學者十九春秋矣,偶於友人齋中見之,大快,批其首藝云:「人惟自小其人,只隨行逐隊作俗常人;人惟自小其文,只隨行逐隊作俗常文;曰非此無以悅時目,取青紫。不知科名有命,傍人口吻,未必果得;獨出胸臆,未必果不得也。觀韓之中式,足覘矣。然吾不難韓之才,難司衡者之識韓也;尤難其師友竟使之成韓也。不然,雖有韓才,孰識之,雖欲識之,恐狂國之鍼艾久狂其韓,安所得韓之才而識之?」批其次藝云:「字字精確,性理皆當闢倒。」又批:「幾得古聖制作本意,痛快淋漓。」又批:「認性教遠過宋儒,超出性理百家諸子之上,而獨得二千年孔、孟不傳之秘,千古文也,不特天下文!」三藝原評:「經傳入其手,化為英靈光怪。」予駁云:「亦英,亦靈,亦光,吾未見其怪也。」是猶兩手足人入半身國,人人怪之,不知人固兩手足,非怪也。惟於稷教稼歲月,當同禹八年,則如子瞻「皋殺堯宥」,臆想之不必者,亦不敢阿所好也。

  或曰:「向此公在摩勘例,幾離禍。」予曰:「甚矣磨勘者之妄也!我無才,天下尚有才,未可屈天下之才皆如我無才乃為才也;我無學,天下尚有學,未可屈天下之學皆如我無學斯為學也。今會試嚮邇,韓必元會,又將勘大主裁乎?廷試韓必元殿,又將勘縣官乎?」既三月,或告予曰:「子真冰鏡目,韓果元會?且元殿矣。韓以江南童入北監至此。」予曰:「噫!以韓之文不得一尾江南庠籍,非不諧一方時好乎?以韓之才,豈容遽者,非屢獻屢刖,不得於江南,始思逞於北乎?以韓之才,變調濫竽,寧必不得於南,而遂奮袂北行乎?非自信我之為是,將以挽天下東泛之波,而必不屑搴裳就乎!於今且會狀矣,天下之文士,其孰敢更譁之,更睨置之,更不齒之也;必揣摩求肖,從韓一變矣。」因憶退之云:「愈之為文,小稱意,人必小怪之;大稱意,人必大怪之。」卒之「文起八代之衰者」,退之也。夫變一世之文者,必不隨一世之文,而一世之文風乃自我變矣;起八代之衰者,必不隨八代之文,而八代之文風乃自我起矣。為文之道,明驗於二韓如此,况於為人乎!

  我為轉一世之人,必不為一世之人所轉,我為轉數世之人,必不為數世之人所轉。是猶提舁者然,我踞於物之上始能提其物,我立於物之外始能舁其物,使我比於物,入於物,而能提且舁者,未之有也。陽明先生桌載器,樓載桌,地又載樓之喻,旨哉,教之矣。會狀與某,南北不同地,顯微不同塗,習業不同調,不惟無交臂對斝之私,並無所為欣羨瞻仰者;第惡夫世之為文先自小、為人先自小者,特標會狀以為勸,且以自礪。儻吾世而有自信其為人如會狀之為文者,則鼓舞一世,而起孔、孟以後十二代之衰學有望【編者按:「十二代」,疑為「二十二代」之誤。】,某願奉几杖以從!

廣羽父弒隱公論【丁未】

  東萊之憾隱公者,以為必有貪慕顧惜之形,召羽父之言。夫伐國不問仁人,况對兄而顯言刃其弟乎!此匹夫之前所不敢啟齒,而况千乘之主乎!此敵國讎隙所不得相勸,而况以人臣於吾君,况於慈弟之君,而容以此言請乎!則先生之議,情理然也。

  至於索瘢於「將」之一字,謂投機之會,間不容髮。予則以為舍其昧義之最顯最大,而誅其曖昧之隱情,未得斷斯獄之要領,而隱公仍有辭也。何也?桓,先君之子,今君之弟,而將來之君也。羽父以人臣而欲殺之,不惟萌之其心,方且出之其口,而公然言之,其欺君無上甚矣,是國賊之不可時刻稽誅者也。為隱公者聞之,當必艴然震怒,暴其罪於朝而顯戮之於社,則刑正而義明。桓果長而可君乎?即告以先君之意,居攝之由,以奉之即位。猶未可君乎?亦與之同食共處,選正人輔翼之,使之學問以待年,隆以先君世子之禮,小人之邪心不復生,而桓感戴不暇矣。今聞國賊殺弟之言,夷然不少動於中,無怒色,無忿言,僅出「為其少」數語,則隱公於其弟亦不甚愛也。假令羽父不告而殺之,當亦不甚惜也。其欲讓之也,特好名之心為之耳。不惡殺弟之言,殺弟之心也;不從殺弟之言,好名之心也。累於殺弟之心,而失誅殺弟之賊,徒以好名之心與殺弟之心交,而成殺身之禍,此隱公所以及蒍氏也。故吾以為投機之會,在羽父之誅不誅,而不在一言之將不將;尤在愛弟之真不真,而不在授位之斷不斷。

  雖然,愛弟之誠,隱公即愧,而欲終其讓弟之名,則其本心也。嗚呼!天下寧有無其誠,而得成其名者哉!九泉之下,應有不誅羽父之悔。

論開書院講學【癸酉】

  觀王文成公傳,正德十三年四月至贛開書院講學,喟然曰:「此一失,程、朱、陸、王兩派所同也。」但一人得志守司地方,或一人儒名顯著,地方官尊禮,則必建立「書院」,額其中庭曰「講堂」。嗟乎!何不曰「道院」?何不曰「學堂」?而直以「書」、「講」名乎!蓋其實不可掩也,亦兩派諸先生迷而不之覺也。試觀堯、舜在上而為君,只舉三事、六府,命官詔牧,和而修之,以布施於天下而已,幾見其徒舉書而講之乎!試觀周公在上而為相,只「以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」,幾見其徒舉書而講之乎?試觀孔子在下而為師,亦只舉三物與三千人「學而時習之」,以修齊,以待用而已,幾見其徒舉書而講之乎!經書乃記三事、三物之簿籍耳;其有不廢講,則學事學物有不明,乃用講辨耳。孔子曰:「學之不講,是吾憂也。」今不學,何講哉!學習躬行經濟,吾儒本業也;舍此而書云書云,講云講云,宋、明之儒也,非唐、虞、三代之儒也。然則今日者,講之不學,是吾憂矣。